不知道。我父亲也一直冷眼旁观着,但他不允许我站起来朝那群人张望,他说,你给我 坐着,不许走过去,也不许朝他们东张西望。
火车在一九六九年的风雪中驶过原野,窗外仍然是阴沉沉的暗如夜色,冬天闲置的农田 里已经豪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衣。父亲让我看窗外的雪景,我就看着窗外,但我突然听见车厢 中部响起了什么声音,是那四个人站了起来,三个穿棉大衣的人簇拥着戴口罩的老人穿过走 道,朝我们这里走来。我很快发现他们是要去厕所,让我惊愕的还是戴口罩的老人,他仍然 被架着推挤着,他的目光从同伴的肩上挤出来,盯着我和父多,我清晰地看见他的眼泪,那 个敲口罩的老人满眼是泪!
虽然我父亲用力把我往车窗那侧拉拽,我还是看到了三个人一齐挤进厕所的情景,其中 包括戴口罩的老人。另外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比我哥哥也大不了多少,但他向我投来的 冷冷一瞥使我吓了一跳,我缩回了脑袋,轻声对我父亲说,他们进厕所了。
他们进厕所了,进去的是三个人,但那个戴口罩的老人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两个年轻 人,我听见那三个穿棉大衣的人站在车厢连接处耳语着什么,我忍不往悄悄歪过脑袋,看见 的是那三个穿棉大衣的人,其中一个正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护住耳朵。我看见的是那三个穿棉 大衣的人,他们推开另一节车厢的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戴口罩的老人怎么样了,我很想去厕所看一眼,但我父亲不准我动弹,他说, 你给我坐着,不许走过去。我觉得父亲的神态和声音都显得很紧张。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员 领着一群带着锣鼓铜钹的文艺宣传队员走进我们这节车厢,我父亲终于把一直抓着我的手松 开,他舒了一口气说,你要上厕所?我带你去吧。
厕所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阵狂风让我打了个哆嚏,我一眼发现厕所的小窗敞开着, 风与雪一起灌了进来,厕所里没有人,那个戴口罩的老人不见了。
那个老人不见了。我大叫起来,他怎么不见了?
谁不见了?父亲躲避着我的眼睛说,他们到另外一节车厢去了。
那个老人不见了,他在厕所里。我仍然大叫着,他怎么会不见了?
他到另外一节车厢去了,你不是要撒尿吗?我父亲望着窗外的风雪说,这儿多冷,你快 点尿吧。
我想撒尿,但我突然看见厕所潮腻的地上有一张扑克牌,说出来你简直无法相信,那正 是一张红桃Q,我一眼就看见那是红桃Q,是我丢失了而又找不回来的红桃Q,你完全可以 想到我的举动,我弯腰捡起了那张扑克牌,准确地说是抢起了那张扑克牌,我抹去了扑克牌 上的泥雪,向我父亲挥着它,红桃Q,正好是一张红桃Q!我记得我父亲当时急速变化的表 情,错愕,迷惑,震惊,恐惧,最后是满脸恐惧,最后我父亲满脸恐惧地抢过那张红桃Q, 一扬手扔到窗外,嘴里紊乱地叫喊着,快扔掉,别拿着它,血,牌上有血!
我敢打赌那张扑克牌上没有一滴血迹,但我父亲那么说似乎并非谵妄之言,一九六九年 的上海之旅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神秘的句号。关于那个戴口罩的老人,关于那张红桃Q。整 个童年时代我父亲始终拒绝与我谈论火车上的那件事情,因此我一直以为那个戴口罩的老人 是个哑巴,直到前几年我已能与父亲随便地谈论所有陈年往事时,他才纠正了我记忆中错误 的这一部分,你那时候还小,你看不出来,父亲说,他不是哑巴,肯定不是哑巴,你没注意 他的口罩在动,他的舌头,他的舌头被,被他们,被……
我父亲没有说下去,他说不下去,他的眼睛里一下子沁满了泪,而我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多谈这件事情,多年来我常常想起火车上那个老人的泪水,想起他的泪 水我心里就非常难受。
无论如何红桃Q仅仅是一张扑克牌而已。现在我仍然喜欢与朋友一起玩扑克,每次抓到 红桃Q时我总觉得那张牌有某种异常的分量,不管是否适合牌理,那张牌我从不轻易出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习惯把那张牌留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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