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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草记得那天夜里的小小风波。到夜里陈茂跪在爹的腿下。七只梨子已经发黑了像七个 小骷髅横陈在地上。陈茂石板般锋利的脊背在闪闪发亮。那么多汗珠,那是长工们特有的硕 大晶莹的汗珠。爹说沉草你过来骑到狗的背上。沉草说狗呢狗在哪里?爹指着陈茂那就是狗 你骑到他背上去。沉草看着地上的梨子发呆。爹说骑呀儿子!沉草骑到陈茂背上他胯下的肉 体颤动了一下。他喊起来,爹,我浑身发痒。爹说沉草你让他叫让他爬。沉草拍拍陈茂说你 叫呀你爬呀。陈茂驮着我往门边爬但是他没有叫。爹大吼陈二毛你这狗你怎么不叫?陈茂跪 在门边不动了,他背上的汗珠烫得沉草浑身发痒。沉草喊,爹啊我浑身发痒。爹喊陈二毛你 不叫不准吃饭,陈茂的光头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听见他叫了。“汪屯屯。”真的像狗 叫。紧接着沉草被掀到地上。陈茂直起腰站在门槛上,他用双掌遮着眼睛。陈茂的嗓子被什 么割破了发出碎裂声。他说,“去你娘的,我不干了,不再当你家的狗了。”陈茂仰起脸, 沉草看见那张脸在愤怒的时候依然英俊而痴呆。他摇摇晃晃往外走,他看看天空,转过脸对 沉草说,“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草奇怪的是陈茂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有力气 有女人总能混饱肚子,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多少次沉草听见陈茂的铜唢呐声消失了复又出 现,看见陈茂满面尘土肩横破席倚在大宅门边,他不知廉耻地抓着肚皮,说,“东家,我回 来了。”在早晨的转磨声中沉草忽然被某个奇怪的画面惊醒了,隔着窗纸他看见拉驴的陈茂 呈现出一条黑狗的虚影,沉草的手指敲打着窗棂,他想也许就是那狗的虚影使我奇痒难忍。 沉草再次拉开窗子重新发现陈茂,太阳升起来了,石磨微微发红,他发现陈茂困顿的表情也 仿佛太阳地里的狗。在枫杨树乡村,没有一个男人的性史会比陈茂更加纷繁复杂,更加让人 迷惑。陈茂走在村子里人们都注意他的两样东西,一是他家祖传的铜唢呐,二是他那隐物。 旧日的枫杨树男人都相信陈茂金枪不倒,女人们则在屋檐下议论一个永恒的话题:夜里陈茂 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里陈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进入黑夜深处像船一样颠簸。 在镜子的反光中他看见自己真实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撑在翠花花的床上,它们像 两只被拔了羽毛的鸡翅膀一样耷拉着,他觉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奋,又一次次萎缩。陈 茂蹲在冰凉的踏板上,嘴里充塞着又甜又腥的气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样盘曲着吐出淡红的蛇 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两只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来了。“我要上来。”“狗。”陈茂 推开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一口一口吐着唾沫,腹中 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来,翠花花抬脚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说, “滚吧,大公狗。”

地上更凉。陈茂看见翠花花已经裹上了被子,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馍吃起来。每次都 是这样,陈茂看着翠花花吃馍,他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发出响亮的鸣叫。

“给我半只馍。”陈茂说。

“给你。”翠花花掰下半只馍抛给他,“滚吧。”陈茂嚼着馍,他把裤子挽在腰上跳出 窗子,心中充满悲凉和愤怒。他光着脚摸向下房,听见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经过,竹梆声近了 又远了。夜露中饲料堆发出如泣如诉的气味。陈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叠起来就是饲料堆,一 些丢在女人们身上,一些丢在刘家的大田里了,这也是生活,他必须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 的罂粟连花带叶搬进刘家大院,枫杨树的白面作坊就开始生产。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见不到这 样独特的乡村作坊,从晾晒到磨粉我们的身边充满紧张而忙碌的收获气息。枫杨树罂粟将被 佃户们晒18次太阳,被花工焙18次温火,然后筛成灰白的粉面装上贩盐船,你知道贩盐 船将把枫杨树罂粟带到许多遥远陌生的地方。

收罂粟的人快要来了。沉草在日记里写道,贩盐船年年来到这里,而我将头一次看见那 只船。谁知道枫杨树种植罂粟的历史是从哪一年开始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爹说这条财路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鬼叔叔。那时候河东的地是他的。爹说有一天我看见老信的地里长出了 猩红夺目的花。我说老信你不好好种庄稼摆弄什么花草。老信说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庄 稼,吃了它不想吃别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鸦片。鸦片就是从这花上取出来的。我说你种鸦 片干什么?老信说自己抽呀,城里人不吃庄稼就吃这个。“沉草你听着,”爹当时眼睛就亮 了,“我走到罂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听见那些鬼花花对着我唱歌,真的,我听见它 们唱歌就迷窍了。”聪明和呆傻的区别就在罂粟地边,你能否听见罂粟的歌唱?沉草在日记 里写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鸡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黄泉。爹的聪明就在于他能听见罂粟 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么东西是金子什么东西是土地的命脉,要不然祖上的80亩地不会 扩展到整个枫杨树乡村,这是爹半辈子的功绩。你说不清一个人对某种植物与生俱来的恐 惧。在收获罂粟的季节里沉草把门窗关严,一个人坐着在日记上胡涂乱抹。爹每天都来敲他 的窗子:沉草,给我出来!爹敲着窗子说,别躲着罂粟,别以为你怕罂粟。沉草对着爹的影 子说我怕晕。爹更猛烈地敲着窗子,出来你就不晕了,你明白你已经习惯罂粟了。沉草打开 门靠在门框上,他闻见罂粟的熏香弥漫在大宅里,后院传来铡刀切割花茎花叶的声音。沉草 摸摸额角微笑了一下。我没晕,真的不晕了。他不知道这种深刻的变化始于哪一瞬间。他 想,我不晕了也许是件好事。爹手掬一把花粉走出罂粟作坊,他把花粉举高迎着阳光辨别成 色,其严峻坦荡的面容一如手捧圣火的天父。沉草想也许爹手里的花粉真的是我们赖以生存 的天火。它养育了百年饥饿的枫杨树乡村,养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罂粟的人快来了。枫 杨树人对另一个枫杨树人说。地主刘老侠站在40年前罂粟作坊的门口,背景一片幽暗。4 0年前刘老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罂粟种植主。作为土地的主人他热衷于有效耕种和 收成,他不知道手里的罂粟在枫杨树以外的世界里疯狂地燃烧,几乎熏黑了半壁江山。这是 身外的事情。几十年后枫杨树的后代们知道故乡原来是声名遐迩的鸦片王国,一切已经不复 存在了,无边无际的罂粟地已经像梦幻般地消失了,你沿着河两岸的田陌寻找不到任何痕 迹,有人说这只是土地的历史与人没有太大的关系。祖父告诉孙子,刘老侠37岁种了第一 亩罂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年也是白痴演义的诞辰)。刘老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 路上的人看见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刘老侠一路走一路喝斥围观者,他敲着竹筒说,“滚开滚 开,别让竹筒炸了你们的狗眼!”刘老侠是一个人去城里碰运气的,连伙计也没带上。他背 着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车又坐船往北面去,人们问他你背着什么怎么那么香?他说是粮食,粮 食都很香。后来他真的感觉到肩上背的是粮食了。祖父告诉孙子,刘老侠走进都市的时候鞋 已经烂光,他像我们一样光着脚丫子遭人白眼。城里的男人像女人,城里的女人像妖精,女 人们皮肤都象翠花花一样白里透红满身药水味从他身边经过,可没人朝狗日的刘老侠多看一 眼。刘老侠摸着他的脚想是我养活了你们这群狗男女,你们却不认识我。他就挤在百货公司 的人堆里乱拱,他一出枫杨树就不想吃饭,肠胃饿得岔气,他就在人堆里拚命放屁。祖父拍 着孙子的脸哈哈大笑,刘老侠也放屁的!刘老侠后来在人家门厅里睡了一觉,睡得正香,突 然觉得头下的竹筒在滚动,他睁眼一看是个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宝贝竹筒,老叫花子说给我几 个竹筒装剩饭。刘老侠就跳起来他一个巴掌。后来刘老侠就走僻静的巷子,有人告诉他妓院 都收购白面。他走到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看见一间大房子门口挂着一红一绿两盏灯笼。 他就走进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厅灯光昏暗照着许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刘老侠拍拍手 说,“我是送白面的。”他看见狗男女们都挺起来,青青白白的脸一窝蜂凑过来看着他。刘 老侠说我操你们这些懒虫,我给你们送好东西可你们这样痴痴呆呆地看我干什么?他先劈开 一只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让花面从指缝间漏泻下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尖叫着鸦片鸦片,所有 的人都扑向地上的竹筒,刘老侠被挤到了一边。他跺着脚喊,“别抢,给我钱。”谁也不理 他,城里的狗男女像一群猪抢食扒空了竹筒子。刘老侠跺着脚喊,“给我钱,给我钱!”他 喊破了嗓子,人却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刘老侠后来说他没再追那些钱。他说 他们真的像一群猪,我往食槽里填饲料它们就来了,食槽一空他们就全跑走撒欢去了。

祖父们都对刘老侠37岁的城市之行津津乐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孙子们猜想刘家 的罂粟从黑道上来到黑道上去。收罂粟的人一年一度来到枫杨树乡村,贩盐船把收获的罂粟 和稻米一起从河上运走,久而久之枫杨树人将两种植物同等看待。祖父指着左岸的稻地和右 岸的罂粟对孙子说,“两岸都是粮食,我们就靠这些粮食活下去。”

沉草归家后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龙的劫难。半夜里响起马蹄声。马蹄声杂沓地在刘 家宅院四周响着。女佣在下房那边惊喊,“姜龙来啦。”

沉草披衣冲到院子里,他看见墙内墙外灯影幢幢一片动乱,惟独爹的屋子黑漆漆没有动 静。沉草跑步过去敲窗子,“爹醒醒,姜龙的土匪来啦。”爹在屋里咳嗽了一声,说,“别 慌,他进不了门,你让长工打两袋米从墙上扔出去他们就走了。”沉草就站在门廊上喊陈茂 的名字,又喊别的长工,没有人答应。下房那里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东奔西窜,什么东西被 踩翻了,轰隆隆地响。沉草往前院跑的时候听见两扇柏木大门吱嘎嘎地打开了。“谁开 门?”沉草喊时已经晚了,马蹄声在前院炸响,九匹马鱼贯冲进来,马灯的火苗扑闪一下又 亮了。沉草头一次看见姜龙的土匪。他们手持长枪骑在马上,头蒙黑布罩,脚蹬红麻鞋。他 们英气逼人使沉草很惊讶,沉草的手插到裤袋里捻着,他对中间骑白马的人说,“你是姜龙 吗?”他听见骑白马的人笑了一声,他扯下黑布罩,露出一张瘦削年轻的脸,英气逼人。 “姜天洪!”沉草叫起来,姜龙就是私塾同学姜天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沉草低下头,面对 那匹白马那个骑马的人,他想起从前有很多日子,姜天洪背他去私塾上学,每背一次沉草赏 给他半只馍。

爹出来的时候腰带还没缠好。爹好像并不慌张,他一边缠腰带一边说,“你们怎么进来 了?把米扔过墙不行吗?”“有人给我们开门,当然进来看创刘家。”“你们到底想要多少 米?”

“十袋就行。”“今年粮荒,没收成,八袋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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