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给我馍。”“你不是饿,你是贱。”
“你骂我我就杀了你。”
沉草看见演义扔掉了杂木树棍,又从腰间掏出一把柴刀。演义挥舞着柴刀。你从他的怒 狮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杀人欲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凝视着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 义怎么找到的柴刀。刘家人都知道演义从小就想杀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险的地 方,但是你不明白演义手里为什么总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义的手里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杀人 欲望。沉草一边后退一边猛喝一声:“谁给你的柴刀?”他看见演义愣了愣,演义回头朝仓 房那里指,“他们!”仓房那里有一群长工在舂米。沉草朝那边望,但阳光刺花了眼睛。沉 草不想看清他们的脸,一切都使我厌恶。木杵捣米的声音在大宅里响着,你只要细心倾听就 可以分辨出那种仇恨的音色。沉草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离开后院,他相信种种阴谋正在发生 或者将要发生。他们恨这个家里的人,因为你统治了他们。你统治了别人怂怂就恨你,要消 除这种仇恨就要把你的给他,每个人都一样了恨才可能消除。沉草从前在县中的朋友庐方就 是这样说的。庐方说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就是基于这个观点产生的。沉草想那不可能你到 枫杨树去看看就知道了。沉草缩着肩膀往前院走,他听见长工在无始无终地舂米,听见演义 在后院喊“娘,给我吃馍”。所有的思想和主义离枫杨树都很遥远,沉草迷惘的是他自己。 他自己是怎么回事?沉草走过爹的堂屋,隔着门帘,看见爹正站在凳子上打开一叠红木箱 子,白金钥匙的碰撞声在沉草的耳膜上摩擦。沉草的手指伸进耳孔掏着,他记起来那天是月 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独自清理钱财。沉草想起日后他也会扮演爹的角色,爹将庄严地把那串 白金钥匙交给他,那会怎样?他也会像爹一样统治这个家统治所有的枫杨树人吗?他能把爹 肩上那座山搬起来吗?沉草归家后被一种虚弱的感觉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几天,他开始用麻 线和竹爿编网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后又开始做球,他在女佣的布笸箩里抓了一把布条,让她 们缝成球形。女佣问二少爷你玩布娃娃?他说别多嘴我让你们缝一个网球。球缝好了,像梨 子一样大。沉草苦笑着接过那只布球,心里宽慰自己只要能弹起来就行。沉草带着自制的球 拍和球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块谷场,他看见四月的阳光投射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只迷途 之鸟。后院无人,只有白痴演义坐在仓房门口的台阶上。沉草朝演义走过去,他把一只拍子 伸到演义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义面前,“演义,我们打球。”他看见演义扔掉手 里的馍,一把抓住了那只拍子,他高兴的是演义对网球感兴趣。演义专注地看着他手中的布 球。沉草往后跑了几步,摇动手臂在空中抡了几个圆,他听见布球打在麻线上咚地一声飞出 去了。
“演义,看那球。”
演义双目圆睁盯着那只布球。演义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凌空跳起来去抓那只布球。球 弹在仓房的墙上又弹到地上,演义嗷嗷叫着去扑球。沉草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演义,用拍 子打别用手抓。”
“馍,给我馍。”“那不是馍,不能吃。”
沉草喊着看见演义已经把布球塞到嘴里,演义把他的网球当成馍了。他想演义怎么把网 球当成馍了?演义嚼不动布球,又把它从嘴里掏出来端详着。演义愤怒地骂了一声,一扬手 把布球扔出了院墙。沉草看见那只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炽热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见了。
在枫杨树的家里你打不成网球,永远打不成。沉草蒙住自己的脸蹲下去,他看见谷场被 阳光照成了一块白布,白布上沾着一些干草和罂粟叶子。没有风吹,但他又闻见了田野里铺 天盖地的罂粟奇香。沉草的拍子几下就折断了,另一只拍子在演义脚下,他走过去抓那只拍 子,看见演义穿胶鞋的脚踩在上面,他拍拍演义的脚说,“挪一挪,让我折了它。”演义不 动。沉草听见他叽咕了一声,“我杀了你。”他觉得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朝他头顶上落,他看 见演义手中的柴刀在朝他头顶上落。“白痴!”沉草第一次这样对演义叫,他拚命抓住演义 的手腕,但他觉得自己虚弱无力,他抬起腿朝演义的裆下踹了一脚,他觉得那一脚也虚弱无 力,但演义却怪叫一声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义在地上滚着口齿不清地叫着,我杀了你 我杀了你。沉草记得那是漫长的一瞬间,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发呆,后来他抓起那把柴刀 朝演义脸上连砍五刀。他听见自己数数了,连砍五刀。演义的黑血在阳光下喷溅出来时他砍 完了五刀。时隔好久沉草还在想那是归家第几天发生的事,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 一群长工和女佣先拥进后院,随后爹娘和姐姐也赶来了。他们看见仓房前躺着演义的尸体。 不是演义杀我,是我杀了演义。沉草紧握另一只球拍一动不动。他茫然地瞪着演义开花的头 颅干呕着。他呕不出来。脚下流满一汪黑红的血。后来沉草呜咽起来,“我想跟他打球我怎 么把他杀了?”沉草记得爹把他抱住了,爹对他说沉草别怕演义要杀你你才把他杀了,这是 命。沉草说不是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把他杀了?沉草记得他被爹紧紧抱着透不过气 来,大宅内外一片混乱,他闻见田野里罂粟的熏香无风而来,他看见那种气味集结着穿透他 虚弱的身体。
给演义出殡的那天沉草躺在屋里,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门反锁上了。月亮渐渐升高,他 听见窗外起风了。风拍打枫杨树乡村的声音充满忧郁和恐惧。沉草把头蒙在被子里仍然隔不 断那夜的风声。他在等待着什么在风声中出现,他真的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站在仓房台阶上, 演义一边啃着馍一边对他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演义睡了棺材。枫杨树老人告诉我,演义的棺材里堆满了雪白雪白的馍,那是一种实实 在在的殉葬,他们说白痴演义应该瞑目了,他的馍再也吃不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