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当代小说 » 罂粟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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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茂一边吹唢呐一边坐在门槛上。暮色点档滴滴潜入凄冷宅院,槐树叶子在层层青苔上 凋零发烂,他听见一只驴子在磨房里咴咴地叫,那是他长工生涯的老伙计,陈茂忽然想去摸 摸那只驴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他看见驴子皮包瘦骨半卧在食槽边,食槽是空的。可怜的 驴子跟着他们会饿死的。陈茂把墙角堆着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驴子狼吞虎咽地吃食。他的 手从上而下抚摸着驴子肮脏干枯的皮毛,思绪纷乱缅怀他的大半辈子长工生涯。不知过了多 久,陈茂觉得身后有动静,他猛地回头看见刘家三人站在院子里,他们脸上灰尘蒙蒙,每人 手里抓着一把罂粟叶子。陈茂端起枪拉上枪栓,眯缝着眼睛观察地主一家,他觉得他们手持 罂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们带着罂粟干什么去了?”

“上山求神保佑罂粟。山神说收罂粟的人快来了。”老地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 省略了持枪的陈茂显得空灵悲伤。陈茂看着地主一家在他的枪下鱼贯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后 面,她的金手镯响着伸手把枪往上一挑,无所顾忌地在陈茂裤裆里拧了一把。陈茂往后跳了 一下,但没来得及躲开人的手,那里碎裂般地疼。他骂了一声臭婊子货忽然想起工作队交给 的任务,便又跑过去横枪堵住了他们,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开会!”地主一家疑惑地 瞪着陈茂,然后是面面相觑。“你说什么?”老地主摇着头,“我听不懂你的话。”“听不 懂?明天开会!”陈茂说,“开会你懂吗?”“开什么会?”“批斗会,斗你们地主一 家。”“干嘛斗?怎么斗?”“到蓑草亭子去!用绳子把你们捆起来斗,跟你们那回捆我一 样。”“这是谁定的王法,狗斗人吗?”

“农会。工作队。庐同志说只有斗倒你们枫杨树人才能翻身解放。”陈茂看见老地主手 中的罂粟掉到地上。陈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为什么不能斗人?风水轮回还有什么不可改 变的呢?陈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陈茂一高兴就把唢呐吹起来了,他吹着唢呐退出刘家大 宅,他听见自己的唢呐像惊雷一样炸响,把刘家几百年的风光炸飞了。

没有人知道刘家三人上火牛岭去干什么。沉草知道这将成为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启齿。 爹带着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龙。沉草想爹是糊涂了,刘家人怎么能上山找土匪姜龙?他问爹 到底要干什么。爹说花钱请他们下山。沉草说姜龙坑害了姐姐呀,他们无恶不作你不能在他 们面前折腰。爹说我记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龙再坏也没要我的地,我不能让谁把 我的地抢去。沉草跺着脚说你让姜龙下山干什么呀?他看见爹的眼睛里爆出幽蓝火花,爹咬 着牙,嗓音哽在喉咙里像在哭泣。杀了他们。杀了庐方。杀了陈茂那条狗。谁也不能把我的 地抢去。

沉草跟着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从县城归家的途中,看见姜龙的马队从火牛岭一闪 而过。有个声音穿过年轮时光仍然在树林间回荡,“刘沉草,上山来吧。”沉草至今还奇 怪,那声呼唤来自何处来自谁的思想中?谁要我上山?也许是我自己?沉草这样想着觉得他 始终在某个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归。

他们跟着秘密向导寻找姜龙的踪迹,在火牛岭的纵深处他们闻到山霭中浮荡着一股血的 腥味,他们朝血腥味浓处走,看见山背上躺着三匹死马和几双红麻草鞋。岩石和干草上淤着 紫色的干血。秘密向导说他听见过火牛岭的枪声,他猜姜龙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草在草 丛中发现一颗球状晶体,他以为那是一只小球,走过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铁一样粘 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过来端详着,突然尖厉地喊起来,“眼睛,谁的眼睛!”他想摔掉它 却无论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拾起了一颗人眼珠子!沉草像在梦里,手上 一直粘糊糊的抓着那颗人眼珠子。爹和娘来掰他的手时已经掰不开了,沉草紧握着那颗人眼 珠子,就像紧握从前的网球。他看见爹绝望地蹲在一匹死马身边。山风吹过来山风现在把我 们都卷起来抛到天边,这就是你走入绝境的感觉。沉草听见爹对着死马说,“死了,再也没 指望了。”沉草觉得火牛岭真像一个圈套,在荒凉无人的山顶上你会体会到跋涉后的空虚。 你去找土匪姜龙,但土匪姜龙也走了。沉草忘不了爹面对山南时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从来 不笑,爹一笑灾难就已经临头了。这一天像是梦游火牛岭,爹抓着一把罂粟叶子去上山找姜 龙!沉草想爹真是糊涂了,在山上你听见喊声你找不到那个人,这就是圈套。沉草疲惫得要 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后走。回想起来,他是一直抓着那颗人眼珠子的,他想那只网球可能一 直滚到这里,网球不见了人眼珠子出现了,他想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须抓着这 颗人眼珠子。枫杨树的祖父对孙子说,“传宗接代跟种田打粮不一样。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 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刘家,种花得果,种瓜得草,谁知道里面的奥妙?人的血 气不会天长地久,就像地主老刘家,世代单传的好血气到沉草一代就杂了,杂了就败了,这 是遗传的规律。”

我明白枫杨树乡亲的观点趋向原始的人本思维。你不能要求枫杨树人对刘家变迁作出更 高明的诠释。工作队长庐方对我说,揪斗地主刘老侠时曾经问他有什么交代的,他的回答让 工作队的同志们窃笑不已,刘老侠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没操出个好儿子来。”刘老侠又 说,“怪我心慈手软,我早就该把那条狗干掉了。”那时候庐方已经知道刘老侠说的狗是农 会主席陈茂。1950年春天30##名枫杨树人参加了地主刘老侠的斗争会。那个场面至 今让人记忆忧新。刘老侠站在蓑草亭子里,从前的佃户和长工们坐在四周荒弃的罂粟地里。 庐方说当时的气氛就像马桥镇赶会一样,孩子哭大人闹,好多男子在偷吃罂粟叶子,会场湮 没在干罂粟的气味中,让工作队难以忍耐。庐方说枫杨树人就是这种散漫的脾气无法改变, 他让农会主席朝空中鸣枪三声,蓑草亭子四周才静下来。“刘老侠,把头低下来!”庐方 说。

老地主不肯低头,他仰着脸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骜不驯,他的鹰眼发出 一种惊人的亮度,仍然威慑着枫杨树人。人们发现刘老侠的脸上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微 笑。“刘老侠,不准笑!”庐方说。

“我没笑,我想哭的时候就像笑。”

“老实点,把头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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