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有一部分艺术也被我们永远钉进了棺材之中,就像意大利人再也 不能在集市上听到法利内利的歌声,就像沉稳实干的德国人无论如何努力,再也不能复 制新的科隆大教堂。这是崇尚自然的现代人自己作出的选择,或许谁也设想到,追求艺 术的真谤有时恰好是在毁灭艺术,人们并不自知,只是在偶尔的回首之时,看见自己的 身后隆起了一座座艺术之坟。
前不久在杂志上读到一个作家谈及文学和舞蹈的文字,大意是反对在创作中戴镣铐 跳舞,认为现代舞健康舒展而芭蕾病态等等。这不是个谬论,因为在某种创作境界的阐 述上它完全正确,但是我意识到在涉及文学艺术的本质时它的指向有点似是而非。不知 怎么就想到了信天游,想到陕西的一个民间歌唱家在唱信天游的时候,有专家在一边旁 听,结果宣布他的声音之高度超过了帕瓦罗帝的高音。不必将西洋歌剧和信天游作出井 水不犯河水的鉴别,信天游的歌声通常被认为是未经雕琢的自然的民间艺术,但是当我 们同时或者分别静听信天游的高音和帕瓦罗帝的高音时,我们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这两种 高音同样是纯技巧的、不自然的声音,判断前者的高音浑然天成与赞美后者自然舒展一 样都显得口是心非,更加今人惊讶的是这个令人担忧的高音上,信天游歌手的拼命一搏 加深了信天游天生的悲抢,而帕瓦罗帝明显的美声技巧使歌剧华美的气氛也到达了高潮。
有一种事实人们不容易看清,艺术产生的过程天生不是一个追求自然的过程,因此 艺术中的镣拷其实是艺术的一部分,就像美声唱这的发声方弦,它对胸腔、喉头、鼻腔 的控制与运用其实接近于科学,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想唱就唱的自然境界,而所有著 名的男商音女高音在演唱会上常常大汗淋漓,细心的人会发现他们的喉头像一只被猛兽 追赶的野兔,疲于奔命,面他们的胸腔就像埋藏了一颗炸弹,导线正在燃烧,奇妙的是 当你闭上眼睛时令人不快的视觉消失了,你听见的是美妙的高亢的不可思议的歌声,你 听见的还有那声音中的镣镑也在发出美妙的和声,这时候我们可能会想到美声唱这是什 么,美声唱弦就是修饰每一个声音,让它们比人类天然的声音更加明亮更加优美。
信天游的本义不在此,人们知道的信天游是陕北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在荒山野岭中向 女性索取爱情的产物,信天游不求登堂人台,相比较于西洋歌剧,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直抒胸臆的民间艺术,人们认为它朴素、自由、奔放,人们认为原汁原味的信天游应该 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悲抢和热情,应该有黄土高原的泥土气息,但人们却没意识到一代代 的牧羊人重复的其实是祖辈留下的腔调,唱信天游的牧羊人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最终能传 到何方、所以他努力地一声高一声低地唱着,不顾歌声是否动听,最后当我们这些处在 黄土高原以外的人也熟知了信天游,并且知道信天游应该如何哼唱的时候,信天游便成 为了一种艺术。它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们根据什么来分辨青海的花儿和信天游呢,我们 依靠的就是对“原汁原味”的了解。
人们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原汁原味是艺术的镣铐,但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必 不可少的恰好就是这付镣铐。我们让人类的思想自由高飞,却不能想当然地为艺术打开 这付镣拷,艺术的镣拷其实是用自身的精华锤炼的,因此它不是什么刑具。我们应该看 到自由可与镣铐同在,艺术的神妙就在于它戴着镣铐可以尽情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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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美女 伐木者醒来了
聂鲁达的这韶歌唱劳动者的诗篇是几乎整个世界的诗歌爱好看的必读课。年轻浪漫 的心、正直朴素的灵魂总是会附和这种热烈多情的歌唱,从而在心灵深处留下不可磨灭 的印象。
我见过的森林是在西双版纳,汽车从景洪向中缅边境奔驶,途中要穿越大片的一望 无际的热带森林,我记得那些森林呈现出一种近乎发黑的绿色,那大概是因为百年老树 完全遮挡了阳光,阳光在这样的森林里徒劳无功,失去了它美丽的功效,失去了光的层 次,因此我的印象中热带森林是黑色的、潮湿的。
我没去过中国北部的大兴安蛤,只是在一些电影或者画报上见到了那些寒带森林的 照片。照片应该是被摄影师美化过的设计过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认为我没见过的 大兴安岭的森林才是诗歌中歌唱的那种森林,才是聂鲁达为之歌唱的森林。
寒带的森林在美感上是得天独厚的,因为山岭起伏森林也起伏着,因为生长气候四 季分明森林的色彩也随季节变幻着,因为松柏类树木天生的雄性气概森林也显得刚正不 阿、威风凛凛,更因为冬天大雪,满山大树银装索裹,那里的森林便成为一个美妙而洁 净的童话世界,当伐木工人踩雪上山,当他们手中的油锯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劳 动的声音,也听见了一类诗歌高亢的节奏。
我是在阐述森林与诗歌的关系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我生活在距离森林千里之遥 的东部城市,只能从家中的水曲柳家具上闻一下已经模糊不清的森林的气息。但是我还 是固执地说,我热爱森林,并且热爱着在诗歌中伐木的那些伐木工人。假如这样的说法 有点矫情,那不是我的错,是聂鲁达的错,或者说是诗歌的错。
现在不得不说到生态平衡、保护森林这种拾人牙慧的字眼了。稍有良知的人对此不 可能有丝毫的怀疑。长江、嫩江近年的洪水与周边森林滥砍滥伐有关,这是众所周知的 事实,大兴安岭森林停止砍伐,这是关于森林保护的最新信息。我要说的是当我看见电 视里一个新闻记者手握话筒采访一个伐木工人,让他谈谈扔下油锯以后的打算时,我清 晰地看见那个伐木工迷茫的表情,然后他说,不伐树了,以后就种树了。
就在那个瞬间,我觉得想象中的某种劳动的声音嘎然而止了,某种诗歌的声音突然 暗哑了,聂鲁达在遥远的智利真的死去了。我觉得世界是现实的,讲究理性和科学的, 许多对劳动的赞美其实一厢情愿。我突然意识到世界上有一些劳动天生是错误的,就像 许多诗歌无论如何优美动听,它不是真理。我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 的森林之歌,以后关于森林的想象将不再是伐木和喊树的声音,在一个全世界植树的年 代,聂鲁达不得不去世,我们假如还要歌唱森林,必须要呼唤一个歌唱植树的诗人。
这是新的森林的诗篇。伐木者醒来!伐木者醒来了,醒来后他们就带着捆锯下山了。 这是由热烈奔放变得冷峻合理的森林的诗篇:伐木者醒来!大家扔下斧子油锯,回家去 吧。至于我们这些通过聂鲁达爱上森林的人,你是否要背诵这些新的诗篇,自己看着办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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