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所说的就是他呜呜大哭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住,不把这件事情告 诉别人。
我与税务所长尹成的友谊在夹镇人看来是很奇怪的,我常常在短褂里掖个蛐蛐罐往税务 所的木楼里跑,税务员们见我短褂上鼓出一块,都想拉住我看我藏着什么东西,我没让他们 看见,是尹成不让我把蛐蛐罐露出来,他喜欢与我斗蛐蛐玩,却不想让人知道,我知道那是 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也知道我与尹成的亲密关系就是由这些秘密支撑起来的。
我祖父常说夹镇人是势利鬼,他们整天与铁打交道,心眼却比茅草还乱还细,他们对政 府阳奉阴违,白天做人,夜里做鬼,唯恐谁来沾他们的便宜。从制铁厂厂主姚守山到小铁匠 铺的人都一个熊样,他们满脸堆笑地把一布袋钱交到税务所,出了小楼就压低嗓音骂娘,他 们见到尹成又鞠躬又哈腰的,嘴里尹所长大所长尹同志这样地叫着奉承着,背过身子就撇嘴 冷笑。有一次我在税务所楼前撞见姚守山和他的帐房先生。听见姚守山说,我以为来个什么 厉害的新所长呢,原来是个毛孩子,鸡巴毛大概还没长全呢,他懂什么税,懂什么钱的交 道!哪天老曹他们起了反心,把钱全部弄光了他也不知道!帐房先生说,别看他年轻,对商 会的人凶着呢。姚守山冷笑了一声说,凶顶个屁用?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他再凶也不敢 在夹镇掏枪打人。
我转身上楼就把姚守山的话学给尹成听,尹成坐在桌前擦那把军号,起初他显得不很在 意,他还说,小孩子家别学着妇女的样搅舌头,背后怎么说我都行,我反正听不到。但我知 道他是假装不在意,因为我发现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突然把桌上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在地 上,然后用脚跟狠狠地踩着。我一看是一盒老刀牌香烟,我知道那是姚守山送来的,姚守山 经常给干部们送老刀牌香烟。
这条资本家老狗!尹成吼了一声,从地上抬起那盒踩烂的香烟,塞到我手里说,给我送 还给姚守山去,你告诉他让他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这些反革命资本家!
我不去。我本能地推开那盒烂香烟,我说,我又不是你的勤务兵,我们还是斗蛐蛐玩 嘛。
谁跟你斗蛐蛐?尹成涨红了脸,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以为我是小孩,整天跟你斗蛐蛐 玩?操你娘的,你也敢小看我?你们夹镇人老老少少没一个好东西。
我的耳朵被他揪得快裂开了,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应该跟他犟的,于是我一边掰 尹成的手一边叫喊着,我没说你是小孩,你是大人,大人不能欺负小孩。
尹成松开了我的耳朵,但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抓着我,瞪着我说,别跟我耍贫嘴。这盒烟 你到底送不送去?
我赶紧点点头,抓过那盒烟就往外跑,但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跑出木楼我就冲 着楼上大喊了一句,尹成,你算什么好汉,你是个毛孩子,你鸡巴毛还没长全呢!
没等尹成应声我就跑了,我觉得我跟尹成的友谊可能就此完蛋了。这要怪姚守山那条老 狗,也要怪我自己多嘴多舌,但说到底还要怪尹成,他是个干部,怎么可以跟孩子一样,耳 朵盛不住一句话,心里压不住一件事?夹镇的干部多的是,他们都有个干部的样子,而尹成 他怎么威风也不像个干部,我突然觉得夹镇人没有说错,尹成是个愣头青,尹成是个毛孩 子,尹成他,就是个孩子!
我怀着对尹成的满腔怨恨一口气跑到制铁厂,看门的老王头把我堵在门口,他说,你慌 慌张排的跑什么?厂里不准小孩来玩。我就把那盒烂烟啪地拍在老王头手上,凶恶地大喊 道,尹成派我来的,告诉姚守山,让姚守山小心他的狗命!
老王头张大了嘴巴瞪着我,你胡说些什么呢,到底是谁要谁的命?
尹成要姚守山的狗命,尹成要枪毙姚守!我这么大声喊了一嗓子就往家跑了,反正我已 经完成了尹成的任务,我懒得再管他们的事了。
就在那天夜里。邱财跑到我家来眉飞色舞地透露了一件关于尹成的新闻,说姚守山纠集 了夹镇的一批商人去镇政府告尹成的状,镇长把尹成找去狠狠地训了一顿。尹成那小子真是 个愣头青呀,镇长训他他也嘴硬,镇长一生气就把他的枪收掉啦!邱财眨巴着眼睛,突然嘻 嘻笑起来,他说,我看着那小子从镇政府出来,还踢鸡撒气呢,也怪了,那小子腰上挂个驳 壳枪还像个小干部,如今腰上没了驳壳枪,怎么看都是个半大小子呀。
我祖父说,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他还不知道到夹镇工作有多难呢,十八九岁的孩子,怎 么斗得过夹镇的这些人渣?
棉布商的女儿粉丽端着一匾红枣出来了,粉丽端着红枣在门口走来走去的,阳光洒满了 空地,可她就是拿不定主意把匾放在哪里,我看见她乜斜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粉丽比她 爹邱财还要小气抠门,她就是害怕谁来偷吃她家的红枣。
我把红枣晒这儿了,你可不准偷吃。粉丽说,偷吃别人家的红枣会拉不出屎的。
你才拉不出屎呢,我说,你们家的红枣送我我也不吃。
逗你玩呢,你生什么气呀?粉丽伸手在匾里划拉着红枣说,怎么不见你去找尹成玩了, 他不理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