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还设想杀他,他要光站在那儿说,说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说,可他以为我 不说话就是答应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裤子口袋里啦,他涎着脸在我口袋里摸钱箱的钥匙呢。
你不该把那钥匙放口袋里,你别让他在口袋里摸嘛。
我的肺给他气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头顶上蹿。尹成说,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 不怕我呀,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能白摸粉丽我就不能摸你,我说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 你,他还是涎着个脸,他一点也不怕我了,他说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连枪都给镇长没收了, 他说你连枪都没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他一说到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蹿到头顶上,操起 军号就给了他一下,我实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刚才也用军号砸我脸了,我怎么没死?
我不记得砸了几下。我在河南前线也用军号砸死过一个国民党兵,谁记得砸了几下呢? 尹成突然蹲了下来,我看见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着军号,军号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 光,它的轮廓看上去那么美丽而又那么坚硬。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不说话水沟里的青蛙 便聒噪起来,受惊的蚊群也趁机从玉米地里飞回来,我看见尹成在头顶上挥舞着军号驱赶蚊 群,他说,这是什么鬼天气,热死人了,这么热的天逼你杀人呢。
你胡说,夹镇每年都这么热,我怎么没杀人?
这么热的天,我的脑袋都给热晕了。尹成说,要不是天热得你没办法,兴许我就不会砸 他那么多下,兴许就砸一下教训他。
是你杀了他,你不能怪天热,我爷爷说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知道你会杀人。
我不想杀人。主要是心情太坏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尹成说,要 不是心情太坏,兴许我下手不会那么狠,兴许他就不会死。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长手,心情不会杀人,是你用军号砸死人了。
我用军号砸死他了,尹成说,看见他咽了气我就犯糊涂了,以前我不知杀过多少敌人, 他们的肠子粘在我身上我摔两下就继续往前冲,我从来没犯过糊涂,这回我却站在他身边犯 糊涂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像个傻子似的,怎么会站在那儿犯糊涂?
你当然会犯糊涂,他是老百姓,他再坏你也不该杀他嘛。
我不该杀他。尹成说,我抬头看了眼天,天那么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为什么犯糊涂 了,以前我打仗杀敌人时太阳当头照着呢,以前我杀敌人时敌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呢,可这回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谁啦。
他是邱财,是粉丽她爹,你别忘了你还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让你喝你偏要喝!
我把邱财给宰了。尹成说,现在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不是犯错误,我是犯了罪啦,告诉 你你也不懂,现在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到夹镇这么多天,我的心一直没落下来,我的心一 直跟着徐大脑袋他们走呢,现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来了。
你是干部,干部犯了罪会不会拉出去枪毙?
我正想这事呢,尹成说,他们要是把我枪毙在夹镇,那我就吃亏了,我可不愿意跟邱财 换这条命,我正想一件好事呢,他们要是愿意让我死在战场上就好了,我尹成一条命起码得 换回敌人十条命,他们要是让我死到战场上,那我死得也值啦……
尹成眼睛里闪烁的光点在黑暗中无比晶莹剔透,我怀疑那是一滴泪坏,找一直想弄清楚 那是不是一滴泪,因此我突然跑过去用手背碰了碰尹成的眼睛,尹成抓了我的手使劲地捏了 捏,我以为他会对我发怒,但尹成在那个夜晚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我没想到尹成会如此坦 诚地承认那滴眼泪,你别碰它,别碰它,尹成捏住我的手说,我就是这点没出息,碰到个伤 心事那尿滴子就滴出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尹成捏住我句手使劲地晃着,他说,你以后别 学我,男子汉大丈夫,一辈子别滴那尿滴子!
我从来不滴尿滴子!
我这么自豪地宣布着,突然发现尹成其实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因此异常勇敢地走到玉 米地里,绕着邱财的尸体走了几圈。我用食指碰了碰邱财的手,那只手像一个枯玉米棒子摊 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夹镇人传人的一件事。说制铁厂厂主姚守山杀了人就把死人埋在玉米地 里,我想尹成怎么这么苯,他为什么不把邱财埋在玉米地里呢?于是我朝尹成喊道,你怎么 这么笨?把他埋到玉米地里,把他埋起来,谁也不知道你杀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