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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成突然又发作了,他总是把人吓得一惊一咋的,我看见他从角落里站起来了,刚站起 来又訇然坐下,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正在琢磨尹成是怎么回事呢,粉丽已经呜呜地哭开 了。粉丽倚着窗捂着脸哭,一边哭一边还跺脚。她一哭我就觉得很滑稽,我趁机从篮子里抓 了一只馒头扔进窗子,我说,尹成,馒头还热着呢,你不吃就是傻瓜。
粉丽一哭邱财就应声而来了。邱财满脸杀气地冲过来,手臂一挥就给了粉丽一记耳光, 你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你就在这里给我哭丧?邱财一手操起装馒头的篮子,一手推着粉 丽,邱财说,还不给我回家?丢人丢到政府来了,拿了这么多馒头,这么多馒头给谁吃?我 们家开面厂啦?我们家粮食吃不光啦?要你到这里来充好人。
也就在这时候小秃带着镇长和几个干部来了,粉丽看见他们哭声便戛然而止,她从旗袍 襟上抽出一块丝帕捂着脸,猫着腰从那群人身边逃过去了。镇长沉着脸问邱财,你女儿怎么 回事,跑到政府撒泼来了?她跟尹成是怎么回事?她跟尹成到底什么关系?邱财对镇长笑脸 相迎,邱财说,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吧?人家尹同志是革命干部,我家粉丽看得上他,他可看 不上粉丽呀!要不粉丽给他送馒头,他也不会把她骂出来,门不当户不对的,能有什么?镇 长你可别听外面的谣言呀。镇长走近邱财,抢过他手里的篮子检查那堆馒头,他还掰开一只 馒头看里面有没有藏了什么,馒头里什么也没有,馒头只是馒头而已,镇长就撕了一片放进 嘴里,小心地品尝着。邱财在一边叫起来说,镇长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你还怕粉丽在馒头里 下毒?这真冤枉死人了,她就是毒死了自己也不会给尹同志下毒呀。镇长对邱财冷笑了一 声,说,你们腐蚀毒害革命干部的阴谋诡计多着呢,不一定要靠下毒嘛。
我看见邱财的脸被镇长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一边摇头嗤笑着一边往人群外面钻,有 几个看热闹的铁匠伸手去抓蓝子里的馒头,邱财就啪啪地打那些手,邱财指桑骂槐地说,这 是毒馒头,这是毒馒头!谁敢吃就让他七窍流血,谁敢吃就让他进棺材!
今天夹镇热得快要烧起来了,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没有云彩也就没有了风,只有滚烫 的阳光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落在制铁厂的烟囱和煤山上,落在夹镇空寂的街道上,落在我们 房屋屋顶的青瓦上,只要你仔细倾听,便可以听见太阳烤的屋顶青瓦的声音,所有被烤的的 青瓦都在噼剥噼剥地呻吟或喘息。
我不知道夹镇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安静,细细听才发现是镇上的十几家铁匠铺停止了工 作,不惧炎热的铁匠们放下了长锤,夹镇便彻底地安静了。这种安静令人陌生,因此我觉得 夹镇变成了一座灼人的坟墓。
我正在家里大声朗读小学课本时,突然听见有人在敲窗,是隔壁的粉丽站在外面,她大 概是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看上去活像一个女鬼,粉丽一边梳她的头发, 一边用木梳敲我家的窗板,她说,你还不快去?尹同志放出来啦,你怎么还不去呀?
我说,你没头没脑地嚷什么?你让我去哪儿?)
粉丽说,去税务所呀,尹成回税务所了,我说镇长不敢把他怎么样的!撤了所长又怎 样?他不还是个干部?咦,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我就是不爱听粉丽说尹成的事,主要是觉得她不配对尹成好,所以粉丽一说尹成的名字 我就不耐烦,我说,我早知道这事了,还用得着你说?你自己想去就去呗,我们的事不用你 来管。
哎哟,你倒神气起来了?粉丽在窗外格格一笑,她说,你们俩有个屁事?你以为你就是 他的同志啦?告诉你吧,尹同志实在是太孤单了才找你玩的,你能顶什么事?你还什么都不 懂呢。
粉丽尖牙利齿的时候我就更讨厌她,我跑到窗边,像赶苍蝇一样把她赶走了。我祖父在 里屋的鼾声忽起忽落,他说,你跟谁说话呢?快读你的书。我捧起课本又大声读了几句,但 课本上的字却视而不见了,耳朵里也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军号的回响,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尹 成就会听见军号的回响,听见军号的回响我便会往尹成身边跑。
正午时分我就要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把门反锁上了。我去祖父的床边搜寻挂锁钥匙 时,被他一把揪到了床上,他按着我的手说,躺这儿睡觉,这么热的天跑出去人会烤焦的! 我只好躺着等祖父的鼾声再响起来,他睡觉时总是鼾声如雷,但讨厌的是只要我一动弹他就 醒了,而且他睡得这么糊涂还知道我的心思,他说,今天不准去找尹成,以后也不准找他, 那孩子脑筋缺根弦,放不下那杆枪,哪天他起了杀性,一枪把你崩了!我申辩道,他没有 枪,镇长早把他的枪收啦!祖父说,没有枪还有手呢,他掐死个人更容易。祖父说完又呼噜 噜地睡着了,人睡着了两只手却醒着,像铁钳夹住我的手,因此整个午后时分我只好躺在祖 父的床上。我本来不想睡觉,但祖父的呼噜声震得我昏昏欲睡,后来我就做了那个奇怪的 梦,我梦见尹成对着太阳摇晃那把军号,尹成站在玉米地里斜举着那把军号,一个劲地摇晃 着军号,军号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呜咽声,那声音真的酷似人的呜咽,而且呜咽声越来越响越 来越细碎,我对尹成喊,别让它哭,你别摇军号,你吹呀,尹成你吹呀,但梦中的尹成与我 形同陌路,他只是回头漠然一瞥,他把军号举得更高,对着太阳摇晃着,然后我突然看见那 只军号从尹成手中落下来了,它像一个金黄色的精灵铮铮有声地滚过玉米地,朝我这里滚过 来,我想去接住军号,但我的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你知道我是在做梦,而我的手是一直被 祖父紧紧压住的。
那个奇怪的梦使我若有所失,我醒来的时候祖父正用布擦洗凉席上的汗渍,祖父说,你 睡觉也不安稳,又打又踢的,看你出了多少汗?我坐在床上回想梦中的军号,我问祖父,军 号怎么会哭?军号也会哭吗?我祖父想了想说,什么东西都会哭的,庄稼受旱受涝了会哭, 牲口被主人打了会哭,军号怎么就不会哭?不打仗了,没人吹它了,它就哭了嘛。
按说我一醒就该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偏偏要我跟他去菜园浇水,我觉得他是故意阻止 我去见尹成,这方面祖父跟夹镇人一样势利,好像尹成犯了错误,英雄就变成了狗屎,别人 就不该搭理他了,我们为菜园浇水的时候太阳一步步地下了山,我看见棉布商邱财从路上走 过。这么热的天,太阳下了山,他还穿着长衫长裤,戴着白草帽,在路上东张西望地走。我 祖父问他去哪儿,邱财说,去西关跟人谈点棉布生意。邱财一边说话一边对我们吡着牙笑, 他喊着我的名字说,尹同志出来了,你怎么不找他玩哪?话说到一半他自己给自己打了岔。 这么热的天,你就别去找人家了,还是陪你爷爷浇菜好,他说着话话又拐了弯,压低嗓门 说,告诉你们呀,尹成犯了大错误,当不成税务所长了。
我不知道邱财那天为什么对我们撒谎,假如他告诉我们是去尹成那里,我正好借机跟着 他去,假如他做事不是那么鬼鬼祟祟的,假如他肯带我一起离开菜园,那么后来的事情肯定 就不会发生了。当然话也不能说得这么满,邱财讨厌我,我还讨厌他呢,就算他预见到后来 的事,就算他要带我去税务所,我还不一定跟他去呢。
我是天黑以后才溜出家的,我溜出去时我祖父没察觉,隔壁的粉丽却突然从门后探出脑 袋,对我说,你去哪儿?又去找尹同志呀?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去哪儿关你屁事?我 怕粉丽去向我祖父告密,因此我撒腿就跑,从西北方向传来的军号声使我越跑越快,到了大 柳树下我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让我纳闷的是当我停下奔跑的脚步,一直在我耳朵里萦回的 军号声也悄然地消失了。当我停下脚步,我才发现那阵军号声是虚幻的,它仅仅来自我对那 把军号的渴念。
税务所小楼不见灯光,黑漆漆地耸立在路边,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拦路的怪兽,我无端 地有点害怕起来,我想税务员小张今天怎么不在灯下打算盘呢,我又想尹成说不定还在镇政 府蹲禁闭,说不定尹成一出来就离开夹镇去找部队了呢,我站在通往税务所的小路上进退两 难,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军号声又低沉地若有若无地响起来了,我还看见一大片飞蛾从税务 所那里飞过来,于是我试探地朝税务所那里喊了一嗓子,尹成####你放出来了吗?我这 么一喊军号声又倏然消失了,这真让我纳闷,更让我纳闷的是军号声消失后,另一种声音清 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是谁在泼水,好像有人在水缸边洗澡。
我壮着胆子朝水缸那里跑过去,看见一个人光着身子站在那儿,用一只水瓢往身上泼 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尹成#是尹成摸黑在水缸边洗澡,而那把军号在水缸一侧闪的着一圈 幽光。
尹成#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我还以为这里闹鬼呢。看见尹成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坐到 缸沿上,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当的一声,我低下头便看见了那把军号,我说,###你刚才 在吹军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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