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没有阶级观念。”
我姨兄忙上前打圆场说道:“队长说得很对,接见是喜事不能哭。姨弟,给你— ”他 塞给我一块手绢,强作欢颜他说,“三姨,你看维熙劳动半年多,脸胖了,身子骨儿可结实 多了!”
多亏这时候曹队长来了。他让严队长去吃午饭,他顶替了严队长的角色,进到屋来就喊 了声:“大娘!您这么远路来看儿子,可辛苦啦!您孩子在这儿表现很好,用不着挂记 他!”我母亲的神情还没从严队长的训斥中解脱出来,曹队长摇摇桌子上的暖壶空空如也, 便说:“这么热的天不喝水还行!你先去打一壶凉开水来。”
奔向锅炉房的路上,我长叹了一口气。我骂我自己确实太缺乏男人气了;当着那位黑脸 阎主,一个男子汉应该把眼泪咽下肚子,把感情的寒暑表,降到零下负数。我没能做到,结 果招来一场他对老母亲的训斥。我感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有愧于苦命母亲的事情。
打水归来时,曹队长已然不在屋内了。不一会儿,一个勤杂工端来几个馒头。一筒打开 的肉罐头(当时矿山干部吃这种肉)。一大海碗菜汤和四个饭碗。我心里明白,这是曹队长 吩咐下来的。我见过来这儿探亲的家属,吃的倒是干部灶伙食,但需要自己到食堂去买。除 非是公安局、劳改局出差的来营门,才能受到如此的待遇。
这是我在半年多的劳改生活中,第一次和家里人吃的一顿团圆饭。四缺一,少了我妻子 张沪。饭罢,严队长再没有到这个接见室里来。因而我母亲来探视我的时间,得以延长到下 午出工。哨声响起之时,曹队长又来到了接见室,告诉我两件事:一,超规定的食品不必叫 老母亲带回去了,省得伤老人的心;二、老母亲来一次不容易,叫我多陪一会儿再来工地。
我母亲非常感动,我也十分激动。在劳改队这是破例的照顾。我母亲督促我立刻去出 工,我有些犹疑,因为下次见面不知在什么时候。但在我姨兄张玉华的劝说之下,我匆勿亲 了小儿子脸蛋几口,带着大包小包,通过必须经过的岗楼,把东西放回监舍。然后,大步流 星地直奔矿井。
当天下午,我母亲带着小孙子搭乘矿石车走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给我留下 了安慰,也留下一片灰色的惆怅。在矿井口,我遇到了头戴柳帽准备下井的曹队长,他看到 我这么快就奔赴矿井,似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我和他并排顺斜井而下,走了很久他才冒失 他说了一句:“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母亲。”
“我可以写信告诉她,您说吧!”
“算了!不告诉她也好,省得老人悬心… ”他欲言又止。
限于我的身份,不好向他询及究竟是件什么事情。但从他这句话的意向上去分析,可能 不是一件吉利事。过了不久,矿山到处传播着一条小道消息:工业要下马,营门铁矿要关闭 了。
可靠吗?
去哪儿?
死寂的矿山,喧嚣浮动起来。大家惶惶不可终日地猜测着议论着。劳改队长只当充耳不 闻,既不承认,也不追查谣言。于是这些罪犯们认定:挪窝儿的日子不远了…
本来劳改队的流动性就是“大回旋”的,近二十年的劳改生涯中,我换过十几个落脚的 码头。但是离开营门的转移,确属“工业下马农业上马”之缘故。盛夏时节,在噪人耳鼓的 蝉鸣声中,我们奉命收拾行装,像在土城一样,这群“五毒”将转移到哪儿,我们是不得而 知的。
眼明心快的刑事犯老号作出预测:这回他妈的要远离北京城了。你看,从矿山的机电设 备到伙房的蒸锅和笼屉都装上了卡车,或许他妈的是到漫荒野地去开辟新劳改点吧!
行前,几个老右聚在一块也对形势进行了分析。去哪儿不是我们话中的主要内容,几个 人窃窃私语的核心内容,是国家经济的大滑坡。大跃进吹牛皮的神话已经破产,大炼钢铁的 超英赶美更是新的“天方夜谭”;由于这种“杀鸡取卵”的狂热,已经破坏了工业的生产秩 序,特别是扼杀了农业腾飞的生机。工业下马,农业上马之举,可能意味着中央头头发热的 脑袋瓜,开始恢复正常。会不会对“反右派斗争”也回看一下呢?这是我们所期待的。
卡车长龙的前端,有押车的武警,枪口对着后边。卡车的最后边一辆,也是武警车,枪 口对着前边(小说《风泪眼》中有详细描写)。夹在中间的是罪犯们的卡车。在车上灌满耳 朵的除去风卷黄尘的呼啸声之外,就是连连的惋惜声:
“这回完蛋了!劳改农场的定量要比矿山少20斤呢!”
“再也吃不上52斤的口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