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发配塞外的火车上,我为自己的懦弱而浑身发烧。扭头看看武警,武警头戴国徽庄 严而立,那闪亮的手枪插在皮带间,一只手紧握住枪的后把。回过头来看看窗外,八达岭起 了风,夏日那葱郁的绿色荡然无存,七八级的大风摇撼着枯枝枯干,穆桂英点将台蒙在一片 混饨之中。影影绰绰可见山巅上的烽火台,它像个历史证人一样,看征人出关,看犯人远 行。今天,它又冷眼看这列爬行的火车了,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装运着几百名不寻常的 旅客吧?!
大山巍峨!
大关雄浑!
我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在春日来过长城。从进入《北京日报》,我就为当好记者。编辑而 忘我工作,稍有闲暇,我还要提笔写描写新生活的小说。从进入京城之日,虽知长城近在咫 尺,但舍不得抽出时间来瞻仰这条盘卧在山尖上的龙。这次倒是见到长城了,却是在这寒风 凛冽的冬日,没有春色,没有诗情,有的只是萧萧万木和在万木萧萧中出关服劳役的囚徒。
早晨登程之前,每人发了两个窝头。此时在没有暖气的车厢里,冻得石头一般。我机械 地嚼着窝窝头,品味着人生的苦涩。当初,秦始皇修筑长城时,这儿走着数不清蝼蚁般的民 夫和苦力,据说那是为了抗御外侮之必需;今天送我们这些打入另册的人们,又是保卫“钢 铁长城”之必需!是“把北京变成水晶城”之必需……
强权即真理。
无权即无理。
别了!未来的“水晶城”!
我等待着这位大人物的诺言兑现。
列车穿过了大山,关外尘沙飞扬。这儿风更凛冽,远远看见一个旋风拧成的通天上柱。 当车停在康庄车站时,我们这些成员面面相觑。像西直门车站一样,武警早已在站台架上了 机枪恭候。由于风太大,士兵们那绿色棉军帽下边的带子,一律紧紧地系在下巴颏上,有的 怕风沙迷眼,还戴上了风镜。
我们摇摇晃晃地先搬运行李,把卸下来的所有行李搬上卡车后,才被通知登上无篷卡 车。没有泯灭尽净的羞耻,使我在搬运行李时,一直低垂着头,因为我怕列车上的旅客中, 有亲友或相知的目光。在这方面,我很钦佩那些刑事犯的勇气,他们在搬运行李时还不忘和 车窗里的旅客逗乐,因而不断招来战士的怒斥:
“低下头来走路!”
“没脸没皮的家伙!”
那位“杨子荣”此时严然就是圆睁二目的门神,他在大风中屹立着,一动不动地监视着 我们这些搬运夫。直到我们最后一个成员登上卡车,他才钻进卡车的驾驶室。我至今清晰地 记得那条黄尘滚滚的驿路,它从康庄曲曲折折地向东北方向延伸,十几辆卡车中只有头一辆 是幸运儿,后边一串都要吃前边轮下滚起的黄尘,所有车上的成员一律面向车尾;即使这 样,我头上一顶系着扣儿的破呢面棉帽子,还硬叫大风给刮去,不知飞向了何方。
“这是好事。”一个东北小盲流对我说,他叫那德广。
我无心回话,把头埋在虱子成堆的皮袄领子里。
“到那儿就摘你的右派铁帽!”这个小土猴儿,闪着一对大眼睛对我唱着喜歌。
在土城帐篷里他年纪最小,初进上城时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大孩子,也被关在“五毒” 当中。后来在他交代罪行时才知道,他是吉林某地(是否那拉氏宗族的后裔记不准了)的一 个浪儿,在饥荒年间流入北京,公安机关几送几来,后来他偷拿一个副食商店的蛋糕,当场 被抓,便以屡次盲流加偷窃为由,送到土城来了。他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笑露出虎牙尖尖。 他常常自动去抬饭簸箩或倒尿桶,帐篷里的成员却对这偷嘴吃的“小家雀”印象不错。那次 队长点名无心地露出我的原来职业以后,他特别显得和我亲近。一次,在厕所里大便时碰在 一起,他便问我:“写书这活儿好学么?”我说:“我已经被开除出那个行列了,别谈它 了。”他说:“随便聊聊,我又不给你打小报告。”我说:“算了!别学这一行,这行挺害 人的!”他听不懂,刨根问底没完没了地问。我心绪很坏,提起裤子走了。在帐篷里他坐在 我对面的地铺上,每每望见他那双晶黑晶黑的童眸,我就觉得我亏待了他似的,便有意躲开 他那双幽亮的目光(十几年后,当我在山西伍姓湖劳改农场的窑洞里,偷偷写小说《远去的 白帆》时,他成了我搭七巧板时的模特之一)。此时,在黄尘滚滚的路上,他浑身上下虽成 了土人,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而动人。他不该来这儿——他进来的太早了。
风势仿佛渐渐小了一些。回头望去,是一座高山挡住了风路。汽车一路上盘,我们终于 看到了目的地。那是依山势而起伏的排排红砖房,红砖房的周围站立着高高的岗楼。
“到了!”兴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