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的话。
“这是劳改队来挑人了,只是不知哪儿来的!”
“不是‘连锅儿端’吗?”
“哪个劳改队也不愿意要老残!”他在为自个儿忧心。
原来行列之间的空隙,是为来挑人的劳改干部留的路,并不是所有的土城人,都能离开 这地盘的。我不禁产生了一种惶惑感,万一要是挑选不上,还要在棉帐篷里呆下去,那简直 是一种最严酷的惩罚。
一些“二进宫”、“三进宫”的流氓、扒窃,倒是神态自若。他们在队列里探头探脑地 张望,好像对他们能被来者选中,从而离开土城充满自信。他们关注的焦点,不在于去留之 间,而在于去的地点。团河、清河……是带有“河”的都愿意去,因为这些劳改队都离北京 不远;他们最怕带“湖”字的劳改队,比如兴凯湖劳改农场地处黑龙江的中苏边境上,冬天 雪飞像“大烟炮”,一年有半年过冬天。严冬零下三四十度的奇寒,使他们望而生畏。更使 他们心悸的是,兴凯湖远离铁路公路,到了那儿再想逃跑难如上青天,而这些年轻的刑事罪 犯,虽然认起罪来是卖盆的进村— 套一套的,但又不甘心于在劳改队受苦,不然怎么会 有“二进宫”、“三进宫”呢!
我也十分怕去兴凯湖。我并不怕那里的严冬,50年代我跟随北京青年垦荒队去过北大 荒,体验过那儿的冰天雪地。对于感情上无牵无挂的人说来,那儿是一块远离凡尘的绿洲净 土,无论是冰封雪飘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季,那儿的风光都是很迷人的。我之所以怕去那 儿,是为老母亲着想,兴凯湖和北京相距几千里,她去探望一次儿子,至少要有半个月的行 程;弄得不好,她那条命会埋在漫天飞舞的“大烟炮”里。要真是兴凯湖劳改队来挑人,那 也只能感叹自己的命苦了。
土城劳改干部出现在队列的尽头,旁边走着一个陌生的人。矮矮的个子,车轴一般粗壮 的身体,他没穿着和土城劳改干部一样的蓝棉大衣,而是披着一件绿色的山羊毛的大皮板 子,头戴一顶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他那穿着打扮和他的身段以及威风凛凛的神气顿时使我想 起电影《林海雪原》中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我的心一下子如同结了冰,浑身每个毛孔似乎都 在往外冒着寒气。还用问吗?这一定是兴凯湖来挑人的劳改干部了,那些“佛爷”(小偷) 及“氓爷”也从来者的打扮上,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吉利,用行话低声地骂开了大街:
“×他妈的,咱爷们儿怎么这样倒霉!”
“是‘湖’里来的‘雷子’!哥几们认命吧!”
“该在‘湖’里淹死的,进不了‘河’汉子!”
“从‘大轮’(火车)上撒丫子!”
“黑枣(子弹)会叫你脑瓜开花!”
来土城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我已经能听懂这些“行话”的意思了。这些“二进宫”、 “三进宫”的“天不怕”,虽也是网中之鱼,但是他们敢于钻网。用血肉之躯作赌注,去干 他们想干的营生,可是队伍里的知识分子,却少有这样的“勇士”。他们乖乖地站在队伍之 中,惶惶然地转动着目光,如同一只换即将摆上祭坛的羔羊,端肩缩脖地等待着命运的裁 决。
土城的那位面孔黧黑的干部,陪同那个外地来客开始在队列中穿行了。那“杨子荣”目 光像打量摆在两边的白菜、萝卜一样,用手指点哪个,哪个就是被他选中的货物,要离开队 列向前跨上一步。倒也省事,不问姓名、案由、职业……一切删繁就简。不一会儿,单行队 列就变成了双行,甩下的尽是老、弱、残、缺。当“杨子荣”披着山羊毛大衣出现在我们帐 篷的队列中时,我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除了威严如故之外,我发现他脸上生有许多麻子。我 迅速地低垂下头,尽量装出卑琐的病号神态,心里默念着:老天有眼,千万别让他选中了 我。
“抬起头来!”
谁知道他在喊谁?
“叫的是你!…
我只好抬头。
他目光如同一道闪电,在我脸上烧了一下。接着,用手指点了我一下:“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