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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同号”比猴儿还精,他们很快发现了我的举动。隐瞒是毫无意义的,我告诉他们 对面屋关押的是我爱人。为了满足我的精神需求,他们由两三个人用胳膊搭成脚垫,叫我像 运动员那样,登着他们的胳膊,登高眺望;我着实欠缺他们的勇敢,怕被警察看见挨训。其 中,一个脸膛黑黑名叫张啸虎的东北人,讥笑我说:“像你这种人,只配在度荒的年头饿 死。看一眼咋的了?他们是能给你加两年刑,还是能抠掉你的眼珠?”在他鼓励之下,我斗 胆地登高朝北屋望了一眼。由于居高临下,我看清楚了:那空荡档的“号子”里,只有她孤 零零的一个人。她围着棉被端坐在墙角,像在吉普车上的神情一样,紧紧地闭合着双眼…… 19日早晨,她是带病去报社开会的,看样子,现在她的病还没有好。
看不到想看,真正看到了,又加重了我心中的愁楚。两扇门,两把锁,尽管我和她不过 几米距离,却若同远在海角天涯。我自幼不信神鬼之类巫说,却总是想起那天晚上去看的夜 戏《窦娥冤》。我俩都远去了,家里一老一小又该如何度日呢?前两天的一个下午,警察把 我和她的行李,各自掷进我们的号房,老母亲和孩子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厄运,此时这一 老一小又在想些什么?此时的我如乱箭穿心,常在夜间如犯呓症一样,突然从床板上坐起身 来。我想大哭一场,想歇斯底里地大喊几声,可是那些“同号”,睡得那么平静而香甜,我 只好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其实,我母亲在这几天里经受的精神折磨,比我还大(这是后来才知道的)。1960年 12月20日——我们迸了分局的第二天下午,张沪的父母闻讯来我家看望一老一小。张沪父 亲——这位延安赖的老布尔什维克,头上虽然也顶着一顶右派帽子,但他还是义愤地向我母 亲表述了他的心声:“沪儿和维熙很可能又评议什么国事了,难道我们的总路线、大跃进, 真像报上吹得那么好吗?怎么敢讲实话的人,就要给关起来呢!”他又安慰我母亲说,“这 不是他们一两个人倒霉的事儿,是我们国家的灾难。你们一老一小要活下去,还要活得结结 实实,经济上有困难,我们接济你们!”
两个老人还没走,家里就闯进三个人来。这是报社保卫科的两名干部,会同一名街道干 部,来家里进行搜查。他们翻箱倒柜,把桌子抽屉以及书箱中,每张带字的纸本和纸片都装 走了。不知是因为临时突击搜查之故,还是由于他们的马虎,竟然没有带来麻袋一类的东 西,临行前还向我母亲借了一个大大的包裹皮,把这些东西包走,装上了汽车(我械的长篇 小说草稿《第一片黑土》,就是在这天被装走的)。
三个老人在另一间屋子坐着,静待他们的搜查,我的小儿子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还跑 去帮助他们拾捡遗落在地上的纸片,并伸出小小巴掌:
“叔叔!给!”
“这是我妈妈给我画的带小辫的无轨电车!”
“好看吗?”
没有回答。
没人理睬。
我母亲询问他们我俩的确切去处,得到的回答是三个字:
“不知道!”
我岳父也询问他们说:“他俩究竟又犯了什么错误?”
“没错误就不会处理他们!”这算是回答。
至今,我母亲仍然记得那天的悲凉场景:那间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书籍和碎纸片摊了 一地。三个老人愁锁眉梢,一直呆坐到深夜。
第二大,一个好心肠的街道老太太,悄悄地告诉我母亲,说我俩关押在东城分局。出于 同情,她自愿为我母亲带路,为了防止别人说三道四,她和我母亲约定走在路上时,要拉开 距离,装成两旁路人的陌生样子,以遮人耳目。我母亲把小儿子安顿给街坊邻居,找出来推 小孙子的小推车,上边装上脸盆及衣物等杂什,蹒跚着两只白薯脚(她幼小缠足),跟着那 位老太太给我俩送来衣物。分局的门警比较通情达理,除了收下给我俩送来的东西之外,还 告诉我母亲,这儿不允许“接见”,将来把我们送到劳改农场或劳改矿山时,她才可以去探 望。至于我俩究竟被送到哪个劳改点,他无可奉告。
是的,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何方。据同号“二进宫”的扒窃犯说,我们先要进土城 (又称北苑)收容所,那儿是劳教分子的集中点;然后,从那儿发配到各个劳改队,最远的 地方是中苏边境的兴凯湖。
我真是不寒而栗。1955年,我作为一个青年作家,曾去北大荒和大、小兴安岭深入过 生活,那儿距离北京千山万里,云水迢迢。如果命运真把我抛向了那儿,老母和幼子就难得 相见了。我喜欢北国,尤其喜欢北国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风光,我不怀疑我这个囚徒能 够生存,但我忧心北京的一老一小。张沪已然“自绝于人民”一次了,真要是到了那儿, 她……
大概是到了第四天,我才开始进食。警察送进来的窝窝头,我不再分发给“同号”,而 是把它送进自己的肠胃。这是神经历经巨大刺激后开始麻木的信息,也可以解释成感情逐步 冷却后带来的理智苏醒。记得,老岳父张宗麟昔日曾不止一次地叮咛我俩:“既来之!则安 之!”事已至此,任何感情的自我折磨,都无济于事,就像那一朵朵伞形的蒲公英,它们命 运无法由自己主宰,只能听任狂风对它的摆布和戏弄。
到了第七天上午,我和“同号”被分别叫到审讯室。分局的警察没有对我进行审问,而 是叫我伸出两只巴掌,把手掌和十指都蘸上黑墨,往一张厚厚的白纸上按手印。我的掌纹和 手纹,以及我作为人的尊严和权利,都留在那张白纸上了。在这一刹那间我清醒地认识到, 我的灵魂己堕落到雾的深谷,我的肉体已沦落到社会的底层深渊,我这份区别于人民的特殊 的档案,将存入专为罪犯建立的特殊档案馆。同时,我还朦腚胧胧地意识到,这是即将送我 们到土城集中的一个信号,公安分局似在完成他们应当完成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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