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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挂在一家人的头顶上。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要把它挂得 那么高,谁也摸不着。有时候仰视房顶看见那把二胡,会觉得祖父就在蛇皮琴筒里审视他从 前的家。有一年过年前,我母亲架了把梯子在老屋的房顶四周掸灰尘。她想找块布把那把二 胡擦一擦,但是猛听见下面祖母惊恐的喊声:“凤英子,你不要动它。”

“我把它擦擦干净。”母亲回过头来说。

“不要擦。”祖母固执地说,她盯着我母亲的手,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母亲低头 想了想,下来了。从此再没去碰过房梁上的二胡。那把二胡灰蒙蒙的,凝固在空中。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节,那没完没了的雨就下得不寻常。我祖母坐在门槛上凝视门楣上的 旧粽叶,那些粽叶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祖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向每一个走过家门的村里 人微笑,目光里也飘满了连绵的雨丝。从白羊湖的黄沙滩传来了潮声,她在那阵潮声中不安 起来,屏息静气,枯黄的脸上泛起了不祥的潮红。

“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母亲对串门的亲戚说。串门的亲戚也这么说。那天父母亲去田里 收山芋了。雨还在下,门前的石硌路上静静的,半天没有人经过。我看见祖母倚着木板门闭 上眼睛,脸上的表情神秘而悠远。我过去轻轻摇了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她没动,我紧张地喘 着粗气,突然她微笑了,眼睛却仍然紧闭着。“我没死。你这傻孩子。”她说。

就是那个下雨的午后,祖母第一次让我去把房梁上的二胡取下来。就像过去让我到后门 菜园拔小葱一样。可是我在梯子上向那把二胡靠近时,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多年的灰尘拂掉 后,祖父留下的二胡被我抱在胸前。二胡在雨天的幽暗里泛出一种少见的红光来。我的手心 很热,沁出汗水,总感到二胡的蛇皮筒里也是热的,有个小精灵在作怪。我没见过这种紫擅 木二胡。琴筒那么大,蛇皮应该是蟒蛇的。摸摸两根琴柱,琴柱翘翘的,像水塘里结实的水 牛角。我神色恍惚,听见祖母沉重的鼻息声围绕在四周。窗外雨还在下。“刚才你看见他的 脸了吗?”祖母问我。她的脸上浮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晕,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我摇 头。也许在我伸手摘取那把二胡的时候,祖父的脸曾浮现在房梁下的一片幽暗之中。但我没 有发现,我没有看见我的祖父。“你这个傻孩子,我死了二胡就是你的了。”祖母说,她闭 着眼睛回忆着什么,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那老鬼天天跑到我梦里拉琴,拉得好听呢。”

有一个瞬间我感到紫擅木二胡在怀里躁动,听到了一阵陌生的琴声从蛇皮琴筒里涌出 来,越过我和祖母的头顶,在茫茫的雨雾里穿行。我抓住了马尾琴弓。琴弓挺轻的,但是似 乎有一股力要把我的手弹回来。我的手支持不住了,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你这个傻 孩子,你怎么不拉呢。”祖母焦灼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带着痛苦的神色凝视那只二胡。 我看见祖母苍老的面容映在紫檀木上。雨斜斜地飘过门前。雨声中传来了村里人杂沓的脚步 声。他们收山芋回来了。我父母亲满腿泥泞出现在门前。紫檀木二胡泛出的红光晃了他们的 眼睛。父亲和母亲一个站在门里,一个扶着门框,奇怪地看着我和祖母。

二胡还倚在我的胸上。我终于没有拉响祖父留下的二胡。那是我祖母逝去前几天的事。 后来村里人知道了这事,都说我不懂事。说我那天无论如何要让祖母听听那把二胡的。我很 难受。我不会拉二胡。

秋天下最后一场大雨的时候,我母亲从箱子里找出了祖母的老衣,那是我祖母几年前自 己缝的,颜色像太阳一样又红又亮。我见过村里几个死去的老人,他们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都 挑选了鲜亮的颜色,那大概是有道理的。母亲把红色的老衣挂在她房里,光线黯淡的房间便 充满了强烈的红光。母亲说是为了镇邪。红颜色能镇邪,后来我母亲打开了祖母常年锁着的 一只黑漆木盒,木盒里空空的,我母亲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急忙走到后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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