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根本上说,王戎与阮籍把儒道对立起来的思想倾向有着根本的不同,他大概是主张儒道合一的,《晋书·阮瞻传》载,阮瞻见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时人谓之'三语掾'。"所谓"将无同",意思是恐怕相同吧。①王戎似乎很同意阮瞻的说法,所以赞叹不已,并起用了他。
王戎的人格形象比起向秀的"容迹",带有更为浓郁的"圆滑"特征。
《晋书》本传说:"戎以晋室方乱,慕蘧伯玉之为人,与时舒卷,无蹇谔之节。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寻拜司徒,虽位总鼎司,而委僚寀。间乘小马,从便门而出游,见者不知其三公也。""与时舒卷"或"与时浮沉",不仅是王戎在"晋室方乱"时所奉行的信念与行为准则,大概也是他一生所奉行的信念与行为准则。蘧伯玉是春秋时期卫国的大夫。孔子对他很推崇:"君于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孔子称赞蘧伯玉,依据的是儒家"穷居达济"的道德原则。庄子也很推崇蘧伯玉。《庄子·则阳》说他是"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而卒诎之以非也,未尝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庄子称赞蘧伯玉,大概依据的是道家"和光同尘"的超道德原则。
王戎慕蘧伯玉之为人而"与时舒卷"或"与时浮沉",很难说他所奉行的是儒道哪一家的原则,大概是与向秀一样,他所遵循的是儒道综合的原则,按照这种原则而行动,王戎的外在人格形象必然具有多变性的特征,呈现为一种亦道亦儒、混迹于世的"圆滑"人格。他虽为吏部长官或位总鼎司,身在名教之中,但依据于自然与名教统一结构中的"自然"一面,完全可以采取一种"委事僚寀"的超世态度。反过来说,王戎虽然心追自然,但依据于自然与名教统一结构中的"名教"一面,又可以不必隐居山林,与现实对立起来。这种人格形象与向秀一样,都是儒道合一思想原则的外现。
王戎的"贪"与"廉"的行为冲突,也可从他所奉行的价值标准中作出合理的解释。《世说新语·德行》记载了王戎一个故事:"浑(王戎父)薨,所历九郡政,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此可谓"廉"矣。
又同书《俭啬》注引《晋书》云:"戎好治生,园田周遍天下,翁岖二人常以象牙筹划,昼夜算计家资。"此又可谓"贪"矣。从"廉"的一面看,王戎的人格形象可以与道家所主张的"不为外物所累"的思想相合。从"贪"的一面看,王戎又带有儒家式的纯世俗的人格形象特征,但从内心世界来说,也可以认为是宅心玄远的。无论是"贪",抑或是"廉",都不过是"与时舒卷"或"与时浮沉"的一种形式,是儒道合一思想原则的另一种外现。
① 参见冯友兰的解释,《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四册第201-202 页。
在"居丧"问题上,王戎的人格形象与阮籍表现为惊人的相似。《晋阳秋》载:"戎为豫州刺史,遭母忧。性至孝,不拘礼制,饮酒食肉,或观棋奕而容貌毁悴,扶而后起。"(《世说新语·德行》注引)阮籍丧母在前,王戎丧母在后,王戎毁弃礼法的行为,我很怀疑他是模仿阮籍。但是,如果深追二人所奉的价值原则的不同,也可以说他们行为的意义并不一样。在阮籍那里,其内在的理想是儒家,其外在的人格形象是道家的,"至孝"与"毁礼"构成尖锐的冲突,即"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心灵与行为的冲突。
这种冲突,是儒道两种不同思想或价值观念矛盾的体现。而对于王戎来说,由于他是主张自然与名教是统一的,那么,他的"不拘礼制"的行为,未尝不可以解释为其内心信奉儒家礼法的;而他的"容貌毁悴"的"至孝"行为,又未尝不可以理解为心宅自然的。与阮籍不同,王戎外在行为的冲突,体现着儒道综合的思想原则或价值观念。
王戎的"与时舒卷"或"与时浮沉",当时曾经引起过人们的争论。《晋阳秋》载:戎多殖财贿,常若不足。或谓戎故以此自晦也。戴逵论之曰:"王戎晦默于危乱之际,获免忧祸,既明且哲于是在矣。"或曰:大臣用心,岂其然乎?这曰:"运有险易,时有昏明,如子之言,则蘧瑗、季扎之徒,皆负责矣。自古而观,岂一王戎也哉!"--《世说新语·俭啬》注引"或谓"和戴逵之论代表了时人的一种看法,"或曰"则代表了另一种不同的看法。照戴逵一派的看法,王戎的"与时舒卷"或"与时浮沉",是他处于危乱之世而旨在兔祸全身的一种韬晦策略。这种见解是有一定道理的。不仅王戎如此,而且在竹林七贤中采取韬晦之计的乃一种普遍现象,但大都没有王戎表现得那样极端与典型。这里要强调两点:第一,王戎的"自晦",照戴逵所说,这是一种不得已的办法。那么,王戎的内心世界自然也会发生某种程度的倾斜,但他所感受到的仅是环境对个体的一重压迫,而决不会像阮籍那样,引起"理想人格"与"外在人格"的另一重压迫,其原则就在于他奉行的是自然与名教相统一的价值原则。这一点也适用于向秀。其次,阮籍主要是个文士而兼作官僚。他"仕不事事",这当然是对社会不负责的一种消极行为,但是,他一生未居要职,他的社会身份主要是"士"而不是"官"。对于"士"或知识分子来说,他对于社会 的作用不是体现在事功方面,而主要体现在文化方面。阮籍的玄学理论代表了玄学发展的一个阶段,反映着时代精神的需要,他的旷达狂放的生活态度与行为又曲折地揭示了现实的不合理性。就此而言,阮籍的历史作用在主要方面是积极的。
王戎"晦默"的生活态度与行为,当然也是对社会不合理性的揭露。但是,与阮籍不同,王戎的社会身份主要是"官"而不是"士"。他一生官居要职显职,按照道理讲,应该对社会历史负责,但却为保全自己而"与时舒卷"或"与时浮沉",一昧韬晦,不能匡世扶时。晋室大乱,造成中国历史上几百年的分裂局面,给社会和人民造成巨大的灾难,这当然有其客观的历史原因,但与王戎一类人的生活态度与行为也不无关系。从社会历史的层面而言,王戎的作用主要是消极的。在一定意义上说,王戎的人格形象反映着门阀贵族地主的腐朽性。时人批评他"大臣用心,岂其然乎",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总之,向秀和王戎都以综合儒道关系或调和自然与名教关系为思想宗旨。在人格问题上,向秀之"容迹",王戎之"与时舒卷"或"与时浮沉",都是基于这一同样的价值标准,因此,可以把二人划归为同一类型的人格。
这类人格的形象特征,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似乎毫无是非原则,给人一种圆滑的感受,因此,可以称之为亦道亦儒的"混世型"人格,这与阮籍"精神逍遥型"的双重人格有原则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