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第八届作品集《你在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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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中年之前,伴随着爱的经历,我去过了多少地方,做过了多少职业。流浪,从平原到大山,再到平原;上过地质学院,进过地质研究所,当过杂志编辑;我既是一个热衷于实地勘查、立志要在地质方面一显身手、著书立说的学人,却又那么迷恋长长短短的句子!我发现人世间最神秘最自由、同时也是最让人嫉羡的角色和职业原来是这些大声歌吟者……是的,这一切我全都要!“你是否太贪婪了?是否太不自量力了?”我曾暗暗自问。我的回答是:“有点儿,可是我只有一生啊,请允许我有这种种不切实际的渴望吧!”

我心里多么清楚,这一切渴望都源于那颗童心。它是不灭的,生生不息的。它在有力地搏动,它于是就滋生了这一切。我只要往前走去,就必然要顽强地攀援。只要是出于童心,就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听过一个老人讲叙他的青年和少年时代——“怎么说呢?我没法形容没法细说那时候的事儿了!我年轻啊,我什么都不怕啊!我浑身都是力量啊!告诉你们吧:到了夜晚,我走在路上,伸手一捋头发,嘿,你猜怎么着?咱满头噼啪直冒火星啊!这是真的啊!”这个老人的一番话让我一直难忘。我只是不解,不解他头上噼啪的火星。后来有人说那只是手和头发摩擦之后产生的静电。我对这种解释仍是将信将疑。而今天我愿意用一句更准确更切实的话来表述:

“那是少年的闪电!”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2)

那么中年的我呢?已经没有了这种闪电。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厌烦——只是厌烦;这是莫名的心绪,许多时候无以言表。最后,后来,我又发现了自己的疲惫。是的,是疲惫,而不是更可怕的那种——荒凉……我知道疲惫尚可以振作,而一旦变得荒凉,就很难重新生长出一片绿色了。心灵生态的恢复要比自然生态的恢复难上一千倍。

就为了驱赶这厌烦和疲惫,我奔走,我寻找,我从一种环境投入到另一种环境。用梅子父亲的话说就是——“你折腾去吧!”我甚至又回到了那片平原,去亲手侍弄起一片田园。

一种多多少少的沮丧,不,一种显而易见的沮丧,还是时不时地光顾我。这是绝望吗?为什么要绝望?这种绝望来自家族,来自生存的压力,来自其他种种?不知道。一位医生将其当成一种病症来解释,出个主意说:“你该多晒晒太阳。人缺了太阳不行。”是的,我们从小就唱着“万物生长靠太阳”,那就晒太阳吧!我不停地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最后晒得卷了皮,胳膊上打了水泡;在葡萄园里劳动,更是晒得浑身焦黑……可是深夜里,那种再大的堤坝也阻挡不住的沮丧,还是一波一波袭来了。

我在大地上游荡。我回到那个田园。我回到这个城市。我与朋友争论。我与新朋旧友欢聚。一切都在频频发生,如日常之水流,流淌不息。可是,我仍旧无法筑起一道阻挡沮丧的堤坝。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了。

她的笑声像1972年的河水,欢快,清脆,飞溅,银花四射。我看着她,心里想,这就是青春和生命之歌啊,这是一只正在唱个不休的鹂鸟啊,你可千万要爱惜自己,珍惜自己。我这样看着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小时候突然从天而降的老鹰。我吓得一个激灵。千万警惕那只老鹰吧,它们真的会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而你只是一只小鸟,你歌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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