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学年来到的时候,丁香花又一次绚丽开放。
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样,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不祥和异样——我正准备从操场赶往宿舍,突然有一个人叫住了我。原来这人是学院政工处的工作人员,他一直把我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着他神秘而阴沉的脸色,心里有些慌。好长时间我的动作都有点儿机械,他让我坐下我就坐下,他让我喝水我就端起杯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像是要发生什么……那个人在开头时故意不说话,一个人在那儿忙着。他啪啦啦打开了一个铁柜子,接着找出了一个档案袋。它打开来,一沓纸片陌生而刺眼。我几乎不认得纸片上的笔迹了——我自己的笔迹。他伸手指点着,指甲在字迹上使劲划着,引得我把脸深深地沉下去。一点儿不错,那正是我的名字。多么稚拙而丑陋的签名。在“父亲”一栏中,我清楚地填写了义父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杜撰的,从而巧妙地回避了真正的父亲。仅仅从档案上完全看不出破绽:一个山里人的后代,一个来自大山的学生……这个时刻我用力回忆填写这些表格的情形,一片朦胧。纸片上有几个红色的印鉴,它可能来自我参加复习班的学校,也可能来自其他方面。我这时只是想着当年复习班里的老师、校领导,一个一个面孔……我的脑海里惟独没有一点儿那个山里老人的形象,因为他对于我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当时被轻轻地、却是无法消除地刻在了档案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2)
“讲一讲你真正的父亲吧!”
一种隆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山地漫滚过来,徐徐地推进到我的耳畔。这种声音渐渐细碎而且强大,变得像海潮一样涌动、旋转。我按了按耳廓,摇摇头:
“我讲不出——我不能讲。”
“是啊,你不能讲,你隐瞒了这一切!”
政工处的干部说着,又打开了另一个铁柜子,拿出了又一沓材料,上面是花花绿绿的字迹,仔细看了看,原来只有蓝黑色的字迹,上面盖了一些大小不同的印章。这些印痕都来自遥远的山区,包括那个滨海小城和平原。
我终于明白,原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正被暗暗追踪——而我还若无其事地走在校园里,完全蒙在了鼓里。我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