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岳父这儿是多么安静的一个街区。我不喜欢这里才怪呢。可这里总是给人一种不真实感——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难以言传的感觉。相反,住在一个暴土纷飞喧声逼人、一下雨雪就满街泥泞的地方才是逼真的。尽管比起庄明一家,岳父的院落已经不算太大,但它仍然被那么绿那么好的草地所包裹——这看起来还是像童话一样!在这座城市里亲历童话,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这是我们的家?我才不信。我不能信也不敢信。我决不住在掩耳盗铃之地。而且我们这种人本来就应该堂堂正正的,我们干吗要去掩耳、要去盗铃——盗一个二百年前洋人系上的铃?我不,我说:我不!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69)
他们一家人在屋里玩时,我常常一个人到院里那棵大橡树下。多好的橡树,它茂盛得不可思议,顶端黑乌乌的叶片正在吐纳水汽。它如今老得已经没法估量年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多少年前将其栽下。这里已经换过了好几茬主人,他们的职务、社会地位、性格和身份,甚至是国籍,都各不相同。不过在这个城市能住上这么一处院落的,从过去到现在肯定都不是等闲之辈。岳父毕竟是九死一生之人,是那个叫“铁来”的勇敢后生从一座苦难的大山那边翻过来的,翻过来以后就改叫“梁里”了,然后落脚在这样一个地方。瞧吧,即便住在这样的院落还有人为他抱怨呢。完全是受橡树路的影响,如今这座城市南郊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新盖了一幢幢漂亮的别墅,每一个小楼都有一个小花园,而且楼内可以全天供应热水,每幢楼至少有四个漂亮的卫生间。那些幢房子本来也有岳父的一幢,他去看了看,不为所动。岳母在一切问题上都依从岳父,可惟独这次在房子的问题上跟他意见相左。不过后来岳父摆了一下手,她也就算了。其实岳父是对的。那种仿制品,那种没有根柢的薄气相是很难遮掩的,那里怎么可以比橡树路呢。那个地方经历了百年风雨之后,还值得让人去流血流汗打下来吗?我深深地怀疑。还是橡树路,只有这里才是胜者永恒的徽章。
岳母说:“人老了恋旧。我们在这个小院里住了十几年,”她扳了扳手指,“哟,快二十年了。”
岳母说,仅仅从居住面积上看,那座小楼比这套平房并没有大出多少。好处是那儿新簇簇的,而且住得比较集中一点,远离闹市,空气也好一些。那里也有不太方便的地方,比如说买菜,再比如说离暴发户们太近……
这里的小花园主要由岳母一个人侍弄,岳父只在工作累了时背着手来这儿观赏一番,高兴了才拨弄几下。小鹿不仅从不侍弄花草,而且还常常偷折花木。他将大把的鲜花偷藏在书包里背走,很难说是送到哪里去了。看来人类用鲜花表达自己某种难以言状的情感,从古至今没变。这很有趣。
这花园里的花木品种比过去丰富多了,几乎在每个季节都能看到一点吸引人的东西。墙角那儿已经有了一些早春开花的落叶灌木,其中有滨海珍珠草、连翘等。新增加的花木,比如说紫丁香,让我喜欢极了。这种小乔木已经长了三米多高,它的浓香总让我阵阵沉迷——我常常由此想起那所地质学院的生活。那里的教学楼前就有大批丁香树,其中好多是紫丁香……紫丁香旁边是小叶女贞。岳母几乎喜欢所有的花草。她在串门时只要见到自己喜欢的品种,就一定要设法栽在自己园里。在这拥挤与斑驳中,仔细看会发现一些在荒山野地才能见到的一些植物,像蔓剪草、菟丝子、藤长苗等;有的根本就不开花,大概她只为了让自己的小院多拥有一些吧。
院子四周的花墙上长满了藤蔓状植物,像篱打碗花等。裂叶牵牛在围墙下特别茂盛,缠绕着,开着蓝紫色或紫红色的花。她最喜欢的一株珍珠枫这会儿就被裂叶牵牛给缠裹起来。院角有棵一米多高的白棠子树,岳母说一位老首长有关节酸疼的毛病,是用这种树根治好的,于是她就设法搞回了一棵。“说不定你爸什么时候也用得着……”
身后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原来丽丽叼了一只很大的绒布拖鞋,一颠一颠朝这边跑来,后边是小鹿的笑声、拍掌声,再后边就是岳父铁青着脸,伸手指点奔跑的丽丽……它把岳父的拖鞋给叼来了。我把它抱起来,拍拍它的小脑袋,很费力地取下拖鞋。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