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点亮了。靠近橡树路的街灯造型漂亮,而且很亮。一个穿棉猴的小男孩独自走出来,伸出小小的皮靴试着地上的浅雪。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街灯下——我愣住了,因为我马上看出这张扬起的脸庞是个女孩——我的呼吸凝住了。这时我突然明白了多半天的徘徊到底是因为什么,那原来是心底呼喊着一个声音啊!这声音告诉我:你哪里也不要乱跑,你就在这里走动吧,你会遇上她的……
当她抬起头时,眼睫马上落了一片小雪花。她一眼看到了我。
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上前去。我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一股热气喷在我的耳廓上,这是这个冬天里最温暖的气息,透着一股栀子花的香味。我一转脸就碰到了她的嘴,湿湿的,想象中像小鸟的喙一样。我闭着眼睛就吻了她。这是第一次。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啊,她为了让我温暖,把我的手拉到了她的腋下,隔开了一层细羊绒衫夹住我。我静静地,一声不吭,感激和爱在这个夜晚达到了顶点。我在心里自问自答:“不怕橡树路了吗?”“不怕了。”“为什么不怕?”“不知道,反正一点都不怕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33)
我在很久以后都会感谢阿莱。正是他的寥寥话语给了我极大的勇气。我信任他,信任一个在03所大楼上最孤独的兄弟。
在这个夜晚里,我又一次发现她这么小:整个人紧凑匀称得像个男童,像我记忆中很早以前那些林子里挎着草篮、活泼如小溪的村姑——她们都穿着红的蓝的花衣服,有时只用一截草梗束起满头散发——当然她比她们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她把自己的野性收敛得一丝不剩,规范、整洁、温柔、纤细。瞧这鼻子,又小又挺。这样的鼻子肯定会有特别好的嗅觉,它肯定会嗅出我的满腹心事。
那个夜晚之后,我们总是在下班后待在文印室里,迟迟不愿离去。
那时我自以为是一个很坏的青年。我起码比阿莱坏。有时我想阿莱的拗气主要是来自单纯,因为初生牛犊才不知畏惧。我的坏是漫长的生活强加在身上的,我没法不坏。不过人要变好常常需要找一个机会,比如让别人帮一把。这个机会来了,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正是那个帮我的人。只要想起她,我都会在心里咕哝:你不给我这个机会不行,你不给嘛,那可不行……
可是后来还是费了无数的周折。想想看,人这一辈子在这种事上要如愿以偿,会有多么难啊。人生一世大概没有比这件事儿再大的了。细节繁琐得难以尽言……反正总算等到了瓜熟蒂落的这一天,这个夜晚——她的下巴颏一下抵住了我的肩膀。文印室里没有人,小小的空间安谧内向。她哈出的热气扑满我的耳廓。我把她放到了沙发上,长时间抚弄她光润的额头、长发。我实在不能按捺,轻轻呼唤着……我常常能够从琐屑迷惘的夜色里寻到久已消失的什么。我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我开始喃喃诉说。她只是倾听。
沉默在夜色里是最难忘的享受。一个男人不可能有更好的夜晚了。细碎安慰的声音都是给我的,我应该回报对方一点什么。我那会儿长久地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