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26)
听着庄周的叙说,我觉得身上阵阵发冷。看来一切都是真的。难以想象的是,生活如此优越的一群青年却生活在绝望之中。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管怎么说,她曾经、或者直到最后,也还是爱着你啊。这总不该是幻觉吧。
庄周声音低沉得快要听不见:“那个宣判会开过之后,并没有处理完所有的涉案人员,因为这其中有一些实在太不着边际了,没法判,也不敢放人——当时一切都服从上边的命令,只能从重从快,所以即便不够条件的也还是关在拘留所里,后来差不多都把人给忘了。我们那儿有一位青年画家,就因为照着一副*扑克牌画过几幅素描,就被抓了进去。他多可怜,没有机会画模特儿,画了几张*却被当成了刑事犯。我一直为他的事找人,直到一年过去才算放人,可是还留了个尾巴,差点开除公职。也就是上个月,他的这条‘尾巴’才给去掉。这其中经历了多少波折,简直一言难尽!这期间的事情太复杂了,因为具体到一个单位肯定有人插手,那些人正好找到一个机会整人——他们最恨的就是同行中那些有才华的人……”
庄周说到这儿,突然脸色变得苍白,赶紧煞住了话头。他甚至在惊惧地看我,我注意到那是极为慌促和恐惧的眼神。
我一时无话可说。生活中有多少陷阱,它让人惶恐而无奈,即便是眼前的这个“王子”,也活在如此的焦灼之中。我心里为凹眼姑娘难过,但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一切只有等待,等待冥冥中有什么来搭救她吧。
阳子已经几次约我去吕擎那儿,我一直迟疑。对于这个沉默的细高个子,一开始会觉得他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接触长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这其实是一个内心火热的人,是可以与之交心的朋友。阳子说他在学校的工作并不需要坐班,而他正好干得松松垮垮,大多数时间就待在家里。与庄周不同的是,吕擎的那些朋友很少居住在橡树路,严格来讲他这个人的朋友压根儿就很少——“他不太掺和这里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一伙的。”我说:“可他也住在那个区啊。”阳子摇摇头:“那可不一样。你去了他家就知道了,那不是一回事。”
阳子说吕擎的家在橡树路的边缘地带,是一座老式四合院,前些年才落实政策归还他们,其中临街的一排房子已经损毁了,现在只剩下一幢正房和两个耳房。好在小院保留完好,住起来还算舒服。这房子是当年吕擎的父亲买下来的,那是一个大学者,死于三十多年前。如今只有吕擎陪伴老母亲住在那儿。
除了阳子的提议,吕擎也邀请过我不止一次。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就和阳子一起去了那里。
我还是第一次从西向东穿过整个橡树路。这片城区其实并不大,它的西部我已经相当熟悉了。靠近东部的教堂、一幢幢的尖顶楼房,也就是它的纵深地带,我只一直远远地望着。就是它们让人想象,引诱着那些无缘进入内部的人。这片城区尘土飞扬的现象极少,所以无论是柏油路还是许久以前铺就的石头路,都干干净净。比起我所熟悉的城区西部,这儿算是东部,树木更为茂密,草地保护得更为完好,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大张绿毯。一片茵茵草地在我眼里就像梦境一般,因为这在整座破破烂烂的城市里实在算个异数,于是也就美得虚幻迷人。越往前走,街道越是好看,因为老房子越来越多,那些显然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建筑式样特异。它们往往有坚固的石头墙、同样厚重敦实的门窗。窗户上大多垂了白色纱帘,有的窗台上还摆放了盆花。走进来才知道,这个区的内里还有一座座围了围墙的大院,院门有穿制服的人持枪站岗。阳子小声说:那才是首长们居住的地方。我问什么首长?他说各种首长。我明白了,所谓闹鬼的凶宅,极有可能就隐在这些大院深处。我从门口望去时惊讶极了:长长的林荫路仿佛没有尽头。这说明在橡树路的内部还有一个核,它就是这些大院,这儿才是整个城市的核心。我想,当年凹眼姑娘要领我进入的,可能就是这些大院。我在心里惊叹:一个多么冒失的姑娘啊,竟然闯到了这里来。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