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依芙琳撇撇嘴,没再跟她搭腔。
我要到尼都萨满那里去,我知道,一旦猎了熊或堪达罕,他就会祭玛鲁神。
一般来说,我们打到熊或堪达罕时,会在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前做一个三角棚,把动物的头取下,挂上去,头要朝着搬迁的方向。然后,再把头取下来,连同它的食管、肝和肺拿到希楞柱里玛鲁神的神位前,铺上树条,从右端开始,依次摆上,再苫上皮子,不让人看见它们,好像是让玛鲁神悄悄地享用它们。到了第二天,尼都萨满会把猎物的心脏剖开,取下皮口袋里装着的诸神,用心血涂抹神灵的嘴,再把它们放回去。之后要从猎物身上切下几片肥肉,扔到火上,当它们“吱啦吱啦”叫着冒油的时候,马上覆盖上卡瓦瓦草,这时带着香味的烟就会弥漫出来,再将装着神像的皮口袋在烟中晃一晃,就像将脏衣服放到清水中搓洗一番一样,再挂回原处,祭奠仪式就结束了。这时你就可以分吃它的心肝肺了。达西眼睛不好,所以肝每次基本都会分配给他,他会用刀切了它,血淋淋地生吃了。有一次我看见他生吃肝的情景,他的唇角浸着血,下巴上也是星星点点的血污,看了令人作呕。猎物的心脏则是平均分配的,有几座希楞柱就要分成几瓣,那破碎的心到了人的手中,基本也是被生吃了。我吃生肉,但不喜欢生吃动物的内脏,因为我觉得那些脏器都是储血的容器,吃它们等于是在吸血。
很多次我都想在祭奠时刻去看看皮口袋里的神,然而每次都错过机会。我不知道嘴被涂抹了心血的神,嘴唇也会像人一样地蠕动吗?
从女人们开始晒肉条的举动上可以想见,堪达罕被连夜运了回来,而且祭奠仪式已经完成。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去了尼都萨满那里。
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外站着一头灰白花的陌生的驯鹿。驯鹿上放着鞍桥,搭着鞍垫,说明有人骑乘。看来营地来了陌生人了。
来找尼都萨满的,都是与我们相邻的乌力楞的人,与我们不是一个氏族的。他们找尼都萨满,总是一个目的——请他去跳神。不是所有的乌力楞都有萨满的,逢到那里有人生了重病的时候,他们会循着树号,找到有萨满的乌力楞,请萨满为病人除病。他们来的时候会带来礼物,野鸭或山鸡,把它们献给玛鲁神。很少有萨满会拒绝来人的请求。萨满去了另一个乌力楞跳完神归来,通常还要带回来一头驯鹿,那是他们给萨满的酬谢物。
在我的记忆中,尼都萨满有两次被人请出去跳神。一次是为一个突然失去光明的中年人看眼病,一次是为一个孩子看疥疮。他为人看眼睛去了三天,而给孩子看疥疮当天就返回来了。据说尼都萨满让那个已经在黑暗中连续呆了十几天的人又重见了天光;而那个孩子的疥疮,在他的舞蹈声中飞快地结了痂,不再往出流脓了。
我进希楞柱的时候,尼都萨满正在整理他跳神用的东西。一个佝偻着腰的满面尘灰的大嘴男人站在旁边等着。我问他,额格都阿玛,你要出去给人看病?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他要出去跳神的事,而是对我说,昨晚打到的堪达罕很大,肉好,皮子也好。我跟你依芙琳姑姑说了,让她熟好皮子后,给你做一双靴子。
依芙琳做靴子的手艺是最好的,她做的靴子又轻便又结实,靴腰上压上各种花纹,使靴子看上去很漂亮。看来我跟着林克去猎堪达罕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一定认为我是功臣,才会让依芙琳给我做靴子。
我对靴子不感兴趣,我想跟着尼都萨满去别的乌力楞,去看他跳神。
我见他把神衣、神帽、神裤、神裙、披肩裹在一起,用一块藏蓝色的布包起来,然后又把神鼓和狍腿做的鼓槌装到一个皮口袋中。当他带着它们往外走的时候,我对他说,额格都阿玛,我想跟着你一起去。
尼都萨满摇了摇头,他对我说,他要走很远的路,带着我去不安全,也不方便。他说以后他会带我去珠尔干,那里有好看的,比如商铺、马车和客栈。
我告诉他,我只想去看他给人跳神,不想去珠尔干。
尼都萨满说,这次去不是给人跳神,而是为生病的驯鹿跳神,没什么好看的,他让我留在营地帮助母亲晒肉干。
达玛拉已经把肉干晒上了!我气恼地说。
尼都萨满吃惊地望着我,他没有想到我不叫母亲为“额尼”,而是像林克一样叫她“达玛拉”。他说,难道昨晚打到的堪达罕把你的记忆也带走了,你连“额尼”都不会说了?!
他那讥讽的口吻更加激起了我的不满情绪,我赌气地说,你不让我去,你给什么跳神,什么都不会好的!肯定不会好的!!
我的话让尼都萨满捧着神鼓的手哆嗦了一下。
如果你们问我,你这一生说过什么错话没有?我会说,七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不该诅咒那些生病的驯鹿。如果尼都萨满治好了那些驯鹿,林克、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命运,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不会让我在追忆时如此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