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清没有吭声,背对着老板娘,顿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这头支开了撮着,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谋赵寄客。春光已暮,百花开尽,杭天醉与赵寄客,筹备了一个冬春的"亡命"计划,东渡日本,终将成为事实。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说是杭、赵两人的事情,其实杭天醉就没操过多少心。他最大的动作,就是打开箱子,对他的朋友兄长说:"随便你挑,你看什么能换钱就只管拿去。"然后有空没空,提着个洒水壶,在书房前的花丛中伺候。晴窗晓帘,歌叫于市——白兰花儿……。杭少爷一个翻身下榻,身轻如燕,便冲出后院,直奔那卖花的去了。
赵寄客拿着天醉的金银细软,便去筹划他的革命,出刊物,制炸药,联络同志,上窜下跳。花了抗老弟的钱,还时不时地教训他:"就你这副样子,风吹跌倒,放屁头晕,还不快给我强身健体,只管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干什么?莫非还想把他们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睁开他那双醉眼,说:"就是因为搬不去,我才爱惜它们呀。"故而,行前一天,赵寄客细细问他,还有什么需记挂的,他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实在就是记挂个西湖吧。"如此这般,二人就决定,临行前谁也不再拜见,就拜见了个西湖。
见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铺了富春宣纸,又将一支上好狼毫笔用墨蘸饱了,沉吟片刻,便龙飞凤舞起来。
录的恰是一首诗,方挥洒到得意处,赵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只管舞下去,赵寄客便在他身后念道:
一带云峰望却无,六桥烟柳总模糊。
夕阳楼阁林藏寺,芳草汀洲水满湖。
苏相堤横苍径运,遗仙宅旁碧山孤。
画图云是西湖景,曾到西湖是画图。
赵寄客念罢此诗,面带疑问,突大愤,一把就抓起这墨迹未干的宣纸,三两下,揉成一团,双手沾得黑糊糊一片,顺手一扔,投进纸篓,嘴里便喝道:"你这人怎么越活越糊涂,不知道这是谁嘴里吐出的屁诗吗?"
杭天醉也气得跳脚,说:"就算是严嵩这个奸贼写的又怎么样?狗嘴里吐象牙,也是偶然会有的。因人废诗废书,偏就是你们这等过激党人干的好事!"
赵寄客用手指着天醉额角:"杭天醉,我告诉你,你迟早得栽在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上,到那时可别怪我救不了你!"
"我不指望你救我,"杭天醉也指着赵寄客额角,"你也别跟着栽我便是了。"
赵寄客从未见过这样糊涂的人。打又打不得,一怒之下,也顾不得明日就要结伴远行,忿忿一跺脚,便扬长而去。
赵寄客刚走,杭天醉就后悔了。他这个人,天生的心血来潮,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赞美西湖的诗,数不胜数,干嘛他就偏记住了奸臣严嵩的《西湖景画》。平日做人,少根弦也就罢了。既然决定跟寄客去东洋闹革命了,凡事便不可再凭性情。想到革命,他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突发其火,他是冲革命发火呢。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真正想浪迹天涯的热情,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一想到明日将远行,他就立刻把心思扑回到了西湖,也就顾不得赵寄客发不发火了。随他去,今日良辰美景,先去湖上逛荡一番,再作理论。
这么想着,便打开抽屉,数也不数,往兜里抓了几把银元,出了房门,蹑手蹑足地侧过了他那些宝贝花儿。径直,便往涌金门去了。
涌金门外春水多,卖鱼舟子小如梭。实在涌金门是不仅仅只有那些采莲、捕鱼及卖花的瓜皮船的,杭城交通船的总埠,便设在那里。
杭天醉换了一身浅蓝色杭纺长衫,手中捏一把舒莲记扇子,紧赶慢赶,来到埠头,一见他家那艘船边,已经没有了赵家同系的小划子,不由沮丧地跌叫一声:"寄客,你真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