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怎么啦,不拿第一,我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干啥去?"嘉平实在是有些不明白了,他对着浓暮之中的大海,扯开了嗓子,大叫了一声,"一、二、三,中国第一!"
许多人都从船舱里出来了,纷纷地问:"什么第一,谁第一?这孩子叫什么了 'l"
从温州到青田的这段阻江,再没有大风暗涌。早春过了,梨树白绿相间,嵌在两岸,过冬的麦子也郁郁葱葱。嘉和见着那些茅舍竹篱,十分可意,说:"我将来长大了,有了钱,便到这里来住,看看书,种种茶,很惬意的呢。"
嘉平却说:"你就不怕地主来收了你的租子。这些地,又不是农民自己的,要是年成不好,自己饭都没得吃,还要卖儿卖女呢!"
"你怎么知道?"母亲嫌他多嘴,反问。
"咦,我怎么不知道,菜市桥那边有专门卖人的。头上插根草,上口还卖到我们茶楼来了,一个小女孩,四个银元,爹说便宜,就买下了。"
"买下了?"绿爱倒是吃了一惊。
"不是真买,是给了四块银元。爹说他们是湖州人,发大水冲的,地主把地又收了回去,爹说那地主很可能是外公呢,我们替他赎点罪吧。"
绿爱听了,又气又好笑,想反驳,又没有理由,便说:"你以为地主就好当?年成不好,农民腰里束根草绳,就到地主家里吃大户,翻仓倒柜背了米就走,弄得官府又不安耽,要给农民吃官司,又要到大户人家打秋风,日子才不好过呢!"
"那好,以后大哥发了财,我就腰里缚根索儿去吃大户。我另外东西都不背,我就背袋茶叶回去。卖了有钱,不卖自己也好吃的。"
嘉和却认真地说:"若是你来了,还要你抢?我就全部送给你了,省得你再吃官司,我还要被官府打秋风。"
绿爱打断了两个孩子关于强盗生涯的幻想,说:"好了好了,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不好想,要去想着做强盗?"
旁边有人听这两个小孩一对一答说的,听了就笑,搭腔道:"这位夫人,你还真的不晓得。我们这里可是专门出土匪强盗的。明朝手里有王景参,前清手里有个叫彭志英的。烧炭的人,也晓得造反;再有太平军石达开、李世贤,也来这里奔走。这遭民国里头,还有个叫魏兰的,光复会的头儿,也是我们这里人呢。"
这么一说,两个孩子吐吐舌头,再也不说了。
到青田,又过了一夜,第二日再去景宁。船是越坐越小了,先是海轮,后是江轮,现在倒是搭了人家的一只竹筏了。直到这时,绿爱才是真正地有点后悔了。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这乱世的年头,这月黑风高、人烟俱息的山乡,怕不是强盗出没的最好地方吧。
催使沈绿爱长途跋涉前往赤木山的外在理由,是十分充足的。1915年的年关令沈绿爱悲喜交加。腊月二十九日那一天,老板吴升着锦衣,冠貉帽,坐马车,在冬日的朝阳里亲往羊坝头忘忧茶庄,马蹄轻快地敲打着小巷的青石板和大街的灰泥路,吴老板看见了枣红马浑圆屁股后的长尾巴弹跳飞扬,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就如那马尾巴一样,身轻如燕,弹跳自如。他踌躇满志,可不是去拜大年的,他要名正言顺地向忘忧茶庄的实际东家沈绿爱宣告,忘忧茶庄在茶行已经没有一分钱股份了,取而代之的最大的股东现在是他吴升了。从明年开始,茶行将顺理成章地易名为"昌升茶行"。
"你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赖在忘忧茶庄不走的,只是时间没到罢了。到了该走的时候,想留我也留不住了。你说是不是?小老板娘!"
沈绿爱抖动着握在手中的鸡毛掸帚,心中又震惊,又平静,说:"和你这种人搅在一起,迟早就有那么一天。"
吴升笑了,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吧,我自己都没想到。"
沈绿爱用掸子头灰扑扑地指着吴升:"不是你下的毒手,引得吴山圆洞门乌烟瘴气,天醉何至于此?杭家几代,还真没碰见像你这样寡廉鲜耻落井下石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