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曾听燕寅儿说起过她的“姗姗大姐”。燕寅儿说她这个姐姐十分能干,交游广阔,在一家民办报纸做采访主任。姐夫于浩本是一个中学校长,不幸在民国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轰炸中负伤去世。“姗姗大姐”实际排行第二,燕寅儿的大哥燕东山,是齐鲁大学内科毕业的,私人开业。医术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严重心脏病,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燕东山就成为一个嗜酒酗酒借酒浇愁的人了。现在,听说燕姗姗出面去办冯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热切盼望着爸爸快从北碚归来。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儿来余家巷了。从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觉情况不妙。果然,燕寅儿美丽的黑眼睛里闪着义愤的光芒,告诉家霆:姗姗大姐昨晚连跑了三个地方,都不得要领。军统与此事无涉,确是中统干的。听说冯经理的问题很严重,说他同共产党、左倾文化人都有联系,牵涉到替共产党送情报的事,是叶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来跟爸爸谈了,都觉得棘手。
家霆几乎叫嚷起来:“说冯村舅舅送情报完全是胡扯!他对我说过:做经理需要交游广阔。书店的股东里,军界、政界的人郡有!”
燕寅儿浅浅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刚的个性,两只乌亮的瞳仁神光闪闪,说:“你也别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办法。我想,伯父也该回来了吧?”
家霆说:“我想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昨天的急电论理晚上也该到了!”他忽然问:“大姐她的观点是‘右’还是‘左’?”
燕寅儿笑了:“是‘中’!她在大学里是学新闻的,认为做记者应当不偏不倚、不党不派,应当公正,才像‘无冕之王’。她是个自由主义者,说实话,我也正是受她影响才进民声新专的。我看没有职业比做记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儿讲姗姗大姐的话,值得咀嚼。他一时还不能完全理清这段话的内容,觉得不对,又难以用凝练中肯的几句话来说明是非。同燕寅交不长,已在麻烦她姐姐搭救冯村,一下子就来挑剔也太不礼貌。从燕寅儿日常言谈中,他感到燕寅儿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再做声,心里想到冯村在特务手里,说不定已经动了酷刑,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坐立不安。
燕寅儿看得出家霆的痛苦与烦恼,见他情绪不好,也不多坐,热情地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找父亲和姐姐继续出力,然后告辞。她走了。家霆觉得该留她一留。留她下来谈谈总比自己独自苦闷的好。同燕寅儿谈话还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讲话时没有顾忌、隐讳,也没有做作,纯情、纯真。他猛然感到,近来的相处,使她和他,两个本来陌生的青年人,产生了一种相互的吸引,是一种建立在互相信任和友好关心上的并非男女之爱的友情,这使他在心上产生一种宁静和快慰。
《战争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