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又见他单单向周镳行礼,虽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对自己却干脆毫不理睬,仿佛没有瞧见一般,周钟心中更为恼火。只是碍着钱谦益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按他的脾气,本应立即拂袖而出;但考虑到刚才追问了钱谦益半天,始终问不出个结果,所以只好忍着一口气,朝钱谦益拱手说道:“牧老,我们还是接下去谈,如何?”
钱谦益没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着钱曾突然闯席的用意。
他明白钱曾决不会无故而来,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来协助自己对付这批不速之客的。事实上,刚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对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铖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点儿露出马脚。后来见他们并无多少根据,也未提及郑元勋,才定下心来,一口否认有这么回事。可是对方仍旧纠缠不休,一个劲儿寻根问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闪,正有点儿招架不祝钱曾这么一闯,确实替自己暂时解了围,缓了一口气。此刻,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赶快脱身,否则拖下去,再陷重围就难办了……这样想定之后,他就站起来,拱着手说:“列位若为阮圆海的传闻而来,那么谦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
所谓谦益主谋云云,纯属无稽之谈。言尽于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这——不瞒牧老说,实在是超宗兄如此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
周钟突然说道。本来,为着保护郑元勋,他们一直避免说出消息的来源。但是看见钱谦益分明想溜,周钟心里一急,便顾不得许多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钱谦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脸刷地红了。他望了周钟一眼,立刻又移开视线。
“嗯,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此事是郑超宗亲口说的!”周钟紧盯着钱谦益,又重复了一遍。
钱谦益的脸色开始变成灰白,身体也摇晃起来。他用力抓住椅靠,背过身去,半晌,才嘟嘟哝哝地说:“简直……乱……七八糟!”
客人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郑重的眼色。陈贞慧很快地站起身,说道:“牧老……”然而,就在这时候,朝东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难听、刺耳,大家倏然回过头去,只见钱曾坐在那里。他已经不笑了。可是那尖锐的、金属般的音响还在人们耳边嗡嗡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诸位今日来此,就是为的这件事么?”钱曾抬头望着屋梁,大大咧咧地问。
见客人们都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又说:“数百里的奔走驰驱,不惮烦的明察暗访,诸君也可谓栖栖皇皇,用心良苦了。
只是,如许心思,却未必用得妥当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责,小弟鲁钝,不识其义,倒要领教!”陈贞慧客气地拱着手问。他看见刚才周钟一点出消息的来源,钱谦益立即慌了手脚,心里知道已经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钱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时,又发现钱曾突然闯进来,与这件事显然有关;而且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言语之间似乎并不打算否认实有此事,于是陈贞慧立即决定抓住他作为突破口,彻底挫败对方的阴谋。
这样一种形势,钱谦益同样觉察到了。刚才钱曾一开口,说出那句无异于不打自招的话,钱谦益心里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静下来后的想法,这件事当时并无外人在场,而且从派钱养先到扬州去的时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证。他大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说郑元勋出于想当复社领袖的野心,企图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没有答允,郑元勋怀恨在心,所以造谣报复。这样,虽然事情只好作罢,但至少可以确保自己的名声。现在,倘若给钱曾冒冒失失地捅出来,岂不是两头都输个精光?他心里又惊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钱曾的胡说,可是周镳、周钟和顾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自己举动稍有不慎,就会弄巧反拙。为此,钱谦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虽然焦躁万分,也只好眼睁睁地望着钱曾,急切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钱曾,在周钟说出郑元勋来的一刹那间,也颇为震动,而且立即考虑了多种抉择。他绝不是一个愚蠢鲁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认了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认为,老师年逾花甲,余下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轻易放弃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机会,无论对老师、对自己来说,都将是难以补偿的损失。既然现在到了这一步,不如干脆大家摊开来讲个明白,从此放开手脚大干,比之目前这样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强得多。事实上,如今的复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周镳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凭着钱谦益的声望和影响,事情不见得毫无希望……这样打定主意之后,钱曾就不理会老师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转过脸,朝四个客人扫了一眼,问:“眼下建虏猖獗,流寇纵横,国维不张,妖氛日亟。未知诸君子将何以自处?”
对方一开口,就搬出安邦定国、立身济世的大题目,倒也出乎陈贞慧的意料。
他想了一下,小心答道:“当此国事蜩螗之秋,凡我君子,自当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以图再造中兴。惟此之故,纵使破家灭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说得好!只是诸君又将有何宏谟大略以济之乎?”
“宏谟大略,何敢自矜?惟是圣人有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克己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