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第四届作品集《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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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谢都来弗及呢,哪有把进门的买卖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今儿不行,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这会正在石城门外的船上等着我们呢!啊哟!不同你们闲嚼蛆了,我们烧炷香就得回去,迟了,只怕要落一顿埋怨呢!奥铰羝乓槐咚担槐叱蹲哦⊥鹜钌暇妥摺?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陆卖婆的一番话打了圆场,还是因为听说冒襄和复社的人就在外面的船上,给吓住了,这一次,那伙浪荡子弟却没有追上来。不过,当她们登上台阶,来到殿门外时,陆卖婆却发现董小宛低着头,两行泪水正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那是痛苦的、屈辱的泪水。陆卖婆担心地回顾一下,半带劝解半带吓唬地说:“妹妹,快别哭了。若是给那帮瘟星瞧见了,姐姐好歹糊起这张窗纸儿,说不定又给捅破啦!”说着,紧拽几步,把董小宛拖进了大殿。
这是一座歇山顶的殿堂,殿内九梁六柱,十分宽敞。当中供着一尊一丈来高的关圣帝君坐像,塑得赤面美髯,凤眼蚕眉,栩栩如生。他的两侧还各有一座较小的塑像,左侧是一位白面无须的青年将军,手里捧着一方印;右侧站着一位黑面虬髯的壮士,肩上扛着一柄大刀。那自然便是关平和周仓了。神前的香案上,照例陈列着各式供品,香烛围绕,烟雾腾腾。一些善男信女正俯伏在蒲团上顶礼膜拜。
当董小宛把三炷点燃了的线香在香炉上插好,双膝跪倒在蒲团上时,有片刻工夫,她抬起还残留着痛苦的眼睛,仰望着神龛里的那尊关圣帝君像。她觉得帝君的面容是如此威严,如此美丽,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智慧,如此慈祥。他仿佛在说:“你前世作下了孽,所以今生合该遭受如此磨难。不过,只要你一心向道,乐善不渝,是可以赎清前愆,从苦海里获得超生的……”董小宛的心忽然觉得平静了:“是啊,我今生受苦受难,都是前世作孽的报应!
但愿我的债已经偿清,从此脱离苦海,同冒郎白头偕老”于是,她合掌当胸,虔诚地祝祷了一会儿,叩下头去,然后站起身,把供桌前的一个签筒拿过来,开始使劲地摇着,一边继续默默祝祷。她不停地摇着,随着她的手势,竹签在签筒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渐渐地,董小宛的整个心灵也沉浸在这美妙而神秘的旋律里,仿佛已经同冒襄一起踏上了去如皋的归途。那沙沙的声响便是江水在船舷旁流过,是轿夫轻快的脚步,是冒郎在她耳边喁喁细语……终于,签筒“笃”的一响,这是神明显灵的信号。董小宛反射似地睁开眼睛,果然,一根签已经脱筒而出,掉在地上。她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啊,不知神明怎么说,不知他怎么说?”她匆遽地、惊惶地想,把签抓在手里,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到右首的柜台上,纳了一文钱,向庙祝取了签纸。可是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以至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写在签纸上的那几行字。她只好停下来喘一口气,待到稍稍平静一点时,才重新去读签文。这一回,她不仅看清了,而且像猛地挨了一记似地呆住了。签文上写着这样一首七言绝句: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
到底谁知事不谐。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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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试的第三场,即最后一场,按规定是八月十六日结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贡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让已经交卷的举子先行出常在第一批出来的举子当中,有吴应箕、陈贞慧、梅朗中、顾杲、侯方域、余怀、陈梁、吕兆龙、冯舒、冯班、张岱、孙永祚以及其他一些复社社友。冒襄也在其内。现在,他们兴冲冲地聚集在桃叶河房里,一边愉快地交谈着,一边准备摆酒赏月,唱戏谢神。
七天前,冒襄刚进考场时,虽然一度被意外的挫折困扰过,可是当那神秘的、来自上苍的启示使他平静下来之后,情况就改变了,握管下笔之际,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似的,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当真做得理真法老、花团锦簇,连自己看着,也不由得惊异起来。第二、三场考的是论、判和时务策,情形也一样。而且每一场,都是才放头牌他就已经交卷出常待回到河房,把试文逐篇默写出来交给几位相知的社友传阅,又博得大家的击节叹赏,同声推许,就连评点名家、爱挑眼的吴应箕读了之后,也点头不语。瞧着这种情形,冒襄表面虽然不露声色,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气,内心却十分得意,觉得这一次虽不敢说必能夺魁抡元,但入闱中式,恐怕是没有疑问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当董小宛在顾眉和李十娘的陪伴下,带着陆卖婆突然来到桃叶河房时,冒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和不快。
相反,就在董小宛径直向他走来的一刹那,冒襄甚至露出了愉快的、抱歉的笑容。不过,董小宛显然没有领会这笑容的含义。她那严肃而苍白的脸孔、那双大睁着的惊惶的眼睛,以及变得僵硬了的身姿,说明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而那紧闭着的小嘴,那毫不迟疑的步态,又显示出她的勇气和决心。不过,最令冒襄感到惊异的,却是此刻董小宛整个姿态所显示出来的、那种殉道者般的悲壮动人的意味,以致他忽然感到有一点畏怯,有一点慌张。虽然几句照例的应酬话已经溜到了嘴边,却像一下子给施了魔法似的,再也说不出来。
董小宛来到冒襄跟前,就站住了。她仰起头,睁大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只管呆呆地望着冒襄。她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似乎忘记了她此刻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周围还有许多人在抄…终于,冒襄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发现社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的身上,一个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冒襄的脸微微一红,正想打个哈哈,把这尴尬的场面掩饰过去,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嗓音已经在人丛中嚷了起来:“啊哟,大家快瞧瞧这两口儿!一个在如皋,一个在姑苏,千辛万苦地约定到南京来相会,可是见了面,光顾着你瞧我、我瞧你,一句话儿也不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子戏哟!”
那是顾眉。她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顾眉和李十娘都是董小宛的手帕姐妹。前几天,董小宛带着陆卖婆到旧院去寻着她们,把她同冒襄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恳求姐妹们帮忙。
顾眉听了,满口应承,并对陆卖婆那个通过大肆张扬此事,造成舆论迫使冒襄就范的主意十分欣赏。她说:“哼,你别说,这事还真得这么办才成!如今这世道,我们当婊子的要走红,自然得有他们名士捧场;可他那个大名士,若离了我们婊子,只怕也当不神气哩!”她果然说干就干,一面让董小宛搬进城里,就在眉楼住下,一面串连了一伙姐妹,逢人便说冒襄和董小宛的事,加油添醋,竭力张扬。
结果,到如今,这事在名士圈子里已弄得人人皆知,不少人还答应了顾眉,要尽力设法促成这段姻缘。所以,此刻顾眉已是心中有数。不过,她也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最后还在于冒襄怎么拿主意。因此她一进来,就十分注意冒襄的表情反应。发现冒襄并无厌烦不快的表示,她就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看见这一对儿傻怔怔地在那里四目交视,无语相看,顾眉差点儿没有笑出来。“哼,我还道这位冒大公子拿班作势的,有多难轧,敢情儿不过‘银样邋枪头’!可笑我这位董家妹妹也忒多心胆小,一天到晚的担惊受怕。
待我如今略施手段,把这门亲事给撮合了,看她拿什么谢我!罢饷匆幌耄中σ饕鞯厮担骸班蓿仪槎桥挛颐翘巳ゲ怀桑亢煤煤茫颐钦饩妥摺H粼侔牛共恢切睦镌趺粗渌牢颐橇ǎ?顾眉说着,转身就向堂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大家都还站着没动,她又叫:“咦,怎么啦!你们倒是走呀!”
“你不说到哪儿,我们怎么走?”李十娘微笑着说,“莫非姐姐要去投秦淮河,我们也得跟着不成?”
“死丫头!这还用问?当然是上水阁去啊!”顾眉跺着脚说,随即眼珠子一溜,又嫣然笑道,“谁个听话,乖乖儿跟我去,我等会儿甜甜地唱支小曲儿给他听;谁还赖着不走,哼,我同冒公子、小宛,还有这位陆卖婆,可要拿扫帚子夹屁股的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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