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大家已经登上花信楼的二楼,跨进一间朝西的厅房里。
“哎,一登上这楼,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诗,真是绝妙好辞——‘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孙永祚又吟诵起来。显然,他对于刚才未能把这诗念完,一直有点不甘心。
可是钱谦益又一次打断了他。
“计先生,你瞧敝庄这格局规模,该当如何改作才是?”他兴冲冲地走向窗前,问。
计成朝孙永祚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发现这山庄范围着实不校它紧挨着虞山脚下,门前隔着一片平坦的田野,不远就是烟波浩渺的尚湖。
一道回环的溪水把方圆数十亩的山庄围绕起来。庄上照例种着些古松、银杏、梧桐、桂花、垂杨一类的树木。那些楼堂馆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虽说离得远,细微之处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计成老练的眼光,仍然立即发现,这山庄初创时显然比较草率,后来虽经改造,却缺乏通盘的规划,而且是分几次施工,所以布局上问题不少。
他沉吟了一下,拱着手说:“宝庄负山面湖,风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形势气象而言,似犹在松江横云山别墅之上。惟是改作之事,学生不才,非经实地踏勘之后,却未敢妄言。”
钱谦益注意地听着,又深深地瞧了计成一眼,似乎明白了叠山师的细微用心。
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于是大家顺着计成的话头,谈论了一阵在山林地建园的种种优点,把横云山别墅同拂水山庄比较了一番,又到北厅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岩作借景的情形,就一起动身下楼。
楼下庭院的左侧,有一道贝叶式的角门。出了角门,是两条分岔的石子路,一条往北,一条往西,各自蜿蜒于花木丛中。钱谦益主张先去瞧拂水岩,于是大家便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现在,月堤上的人声已经听不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动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群灰色的麻雀,正栖息在长廊的栏杆上,发现有人走近,便匆匆飞进蔷薇丛中,不见了。隔着溪涧,传来了牛的呜叫声……因为这山庄属于钱府私有,普通百姓未经许可是不能进来的。平日钱谦益不来时,偌大一座山庄就闲闭着,只有钱斗领着二三十个奴仆负责收拾照料。前两天,听说主人要来,才特意又打扫了一遍,并且把各处门户都开了锁。计成跟着大家看了几处亭台轩榭,其中有他认为还可以的。不过,他自始至终都避免公开提出批评,相反还挑了一两处有特色的处所,着实称赞了一番。他的这种谦和的态度,显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与适才团桂阁那段复廊相较,却又别饶意趣哩!”计成说。这时,他们正从梅圃溪堂里转出来,走在一道长廊上。这长廊先斜向左,接着又斜向右,然后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则随着每个转折而不断变换,时而花木丛集,时而碧水远山,时而又奇石耸峙、楼阁玲珑……“啊,计先生称许此廊?”钱谦益似乎有点意外。
“不错!你瞧它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萦水际,穿花渡涧,蜿蜒不已,令游者目不暇给,兴味无限。可谓深得造园三昧!”
钱谦益眯缝着眼睛听着。末了,他微微一笑:“说来却是笑话一件,这廊是我让他们改的。原来不是这样子,原来是笔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个年友来,他说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无古意了。”
“古之曲廊,确是曲尺形。”计成认真地说,“惟是曲尺形典重则有余,灵变则不足,施之于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园,实不若‘之’字形为佳。譬如仪征寤园的‘篆云廊’,便是取的此种式样,识者无不称之!”
“正是,正是!”钱谦益连连点头,兴奋起来,“寤园我尚未曾有缘一游,不过经先生如此一说,学生我已是疑虑全消了!”
这样说完之后,有一会儿,钱谦益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瞧着计成,目光闪动着,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很久没有说话的孙永祚忽然环顾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盯住站在他对面的塾师何云:“士龙兄,你可曾拜读过牧老的《酒楼花信》?确是高华俊爽,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长兄适才没念完的那一首?”有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部乱蓬蓬的黄胡子的何云,微笑着问。
“不错,你听我念完,诗是这样的——”孙永祚急急地说,随即大声吟诵起来: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共赋艳阳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