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想你的辞职是有道理的,但能不能放到道路改造工程完工之后,他现在需要干部,需要支持。”
柳若晨迟疑了一下,没说什么,骑上车走了。
徐力里目送自行车消逝在夜幕中。她结束了一段生活,这段生活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匆匆一晃五年,惟独这最后一晚上所留下的却比整段生活的全部内容还多。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倚在门上。这样地把他送走了,她的话说得太绝对了。她不需要他,那么他不会再来了。除非到她死后,他才会再来,戴着黑纱,把她的骨灰放进公墓的木格子里,善始善终地结束他做丈夫的义务。他为什么要保留这种义务?他为什么那么激动?今天晚上,她仿佛看到了这个朝夕相处淡漠、木讷的人的另一面,原来他还那么易于冲动,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和打算。他保留这个义务,难道是他对自己产生了……不,不,什么原因也没有,不过是尽善尽美,善始善终,仅仅如此。她送走他是对的。她难道还幻想在死神笼罩着自己头上的时候,会有爱神降临?不,她早已过了幻想的年龄,她的爱早已成为一根单向漂浮的线。
她定定神,走回写字台来。坐在椅子上,最近她常感到自己精疲力竭,浑身每一个部件都像是锈死了,活动一下就会散了架。自己这盏灯已经没有多少油了,必须抓紧时间。她振作了一下,拿起那大卷图纸。她抽出一张打开,用镇纸压好,展露出来一张立体交叉桥的设计图。
这是她用了半个月时间精心设计的。听到市政府计划修筑现代化道路的消息后,她就一直在收集资料,潜心思考桥的设计。现代化道路离不开立体交叉桥。她设想了十几种方案,这张就是她最满意的。
她不希望任何人再来打扰她。她需要和死亡抢时间,在有限的日子里,为这座城市,设计一座世界第一流的立体交叉桥。
这不仅是出自对阎鸿唤的感情,更主要是出自一个市政工程总工程师的责任。
她为自己能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和他并肩奋斗,为完成一件共同的事业而感到幸福和满足。
她没有想到柳若晨居然能够理解她内心深处的这种感情。
二
阎鸿唤起了个大早,和秘书乘车来到北郊区委大会议室里等候。八点钟,他要在这里召开工作会议,各区局的一二把手都要参加,具体布置道路改造工程任务。通知是昨天发出去的,特别注明“务请准时出席”。
这些日子,他明显瘦了,颧骨突出来,额头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更密。高伯年突然病倒了,不能主持市委工作,给阎鸿唤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市委常委会没有讨论道路改造工程的方案。这无疑是给他开具了一张放行证,然而也是一条截在身后的江河,他要在高伯年出院前,把道路改造方案变成无法更改的既定事实。当一个市长难,当一个有作为的市长更难。一任新市长,应该预示着一个城市有一个大的跨步。
一位副市长曾建议他是否缓一两年再去跨这一步,理由是时机不够成熟。
一两年?用这座城市的历史来衡量不算长,用人类历史的长河来计算更是一瞬间。但在世界城市飞速发展的当今时代,一两年,会给一座城市的人民造成隔世之感。道路问题不解决,堆积的问题更多,改造工程的难度更大,与发达国家,现代城市的距离更远。城市发展速度只有相对更缓慢。为什么要等?为什么在等了二三十年之后还要再等这一两年?
他是这座城市的第五任市长。他是幸运的,他的时代是中国实行经济政策的时代,市长的责任十分明确,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城市发展,这是他比前三任市长更有所作为的有利条件和客观环境。但他面临的新问题,却是他的前任们所预想不到的。
他的事业需要一种气势,一种一声令下,万马齐奔,全军队伍整齐开步前进的局面。但他面临的却是一盘散沙。十年浩劫后的中国,人们由绝对崇拜,到谁也不相信;由意志高度统一,到捏不起个儿的散沙一盘。一个青年在座谈会上对他说:“中国人失去了心目中的权威,失去了神圣感,是种进步的表现。”他不否认这种失去,中国人经历了已经成为历史的空前迷信和一场历史上空前的思想解放,绝对权威不会再出现了。但一个民族失去热情、失去整体感,一个国家失去集中、失去整体的神圣感,绝不能认为是一件好事情。他认为目前的关键不是应不应该形成权威,而是怎样去形成权威,形成一种什么样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