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医院,老队长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他埋怨自己病得不是时候,他住不惯病房。守着大夫,治病方便,但心里不舒坦,一天到晚憋得慌,病刚稍微见点轻,减下一个加号,他就吵着闹着出了院。呆在自己家里,心里照样不踏实,躺也躺不住,吃也吃不下。医生一再嘱咐,这种病,就得卧床休息,安心静养。养,他哪养得下去?
市里不可能没完没了地建大桥,近几年,像光明桥这样规模的立体交叉桥怕是最后一座了。十年,二十年以后是不是还要建,他不管。那时,建与不建早与他无关了。眼下,赶上这么个机会,偏偏又在这当口病倒了。全队的人都建了两座,他当师傅的却只捞上一座,这不等着让人笑话?即使今后病好了,回队里说话都不硬气。一个个小青年还会把他这个师傅放在眼里?他越想越上火,就是干着急,没办法。肾这玩艺管啥用,他不清楚,只是害得他浑身无力,动弹不了。腰眼上这么点小毛病,硬是把他硬朗朗的身子骨搞垮了。
他天天听广播,看报纸,想知道些光明桥的动静,可就在开工时听到点消息,以后再没动静。住院时,队里来人看他,说有人想整杨建华。那天市里来的调查组,就是调查建华问题的。他听了后悔了好几天,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不顶用,替人家张罗了一个会。这不是给人家炮膛里装火药,打自己吗?他耿直为人一辈子,从没坑害过谁,快活到头儿了,帮人整人,而且整的是建华,他的良心能好受?
难道建华被人整了?光明桥停工了?怎么一点消息没有。这几天,他就犯嘀咕,偷偷叫儿子到工地去打听。儿子回来告诉他,上面把队里的奖金给停了,工人都骂大街,他更呆不下去了。死活也得到工地去,建华需要个帮手儿。
“你要想让我多活两天,就让儿子把我送工地上去。”他对老伴说。
“老东西,想去找死?工地不缺你个糟老头儿,你也用不着学雷锋。病病歪歪到那去,干也不能干,碍手碍脚的,你以为还能图人家说你个好?”
老伴一次次骂他,老头儿仍是翻来覆去这么几句话。他在老伴面前人变得固执了,话也变硬了。守自己老婆过了一辈子,受气不受气放一边,只要进了家,他就觉得没啥意思。他愿意在队里,愿意有工程任务,愿意实实在在干点儿活。别人把干活当作受累受罪,他不,他觉得干活儿是种安慰,是种乐趣。别看他不会说不会道,徒弟们并不把他当回事,也没少招惹他生气。但他自己清楚,他离不开这帮嘎小子,他从心眼里喜爱他们。尤其现在正建大桥,自己去了干不了就不干,在一边看看也好。在凤凰桥施工中,他是施工指挥,但他看出来,建华比他强,招数也多。如今不比从前了,施工用的尽是外国进口的先进机械,他过去使的那一套,眼下好多都用不上了。他是不如年轻人了,就算出主意,也不一定比人家的法儿强,但有些技术活儿,他可以给指点指点,帮建华检查检查,不也顶点用?到了工地,住在工地,天天守着工程,看着大桥,没有比这更让他觉着痛快。就是死在工地,也能死个痛快。
儿子见父亲着了魔,整天愁眉紧锁,茶饭不香,就劝母亲:“妈,就让爸去吧,得这种病的人,不能着急、生气,气顺病好得快。爸这人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他看着桥,比看着您高兴。”
老伴答应了。转天让儿子借了辆手推车,把老头子和行李卷一起拉到了工地。
老队长出现在工地上,大家纷纷把他围起来。杨建华看到车上的行李,顿时明白了,他拨开人群把老队长搀到工棚里。
“师傅,您怎么来了?病没好,我可不同意您到这来。”
“你好狠心呀,你们在这儿干,把师傅一个人扔在家里,瞅都瞅不上,我就是死,能闭眼吗?”老队长笑呵呵地说,到了工地,他的心顿时敞亮了。
“我看您是信不过我们。”杨建华挨着老队长坐下。
“信得过,信得过。”老头儿惟恐建华误会了,“工地上的空气养人。我在这儿不碍你们的事,也不给你们添乱,只要让我能在工地上蹓跶蹓跶,就比打针吃药管事。来,抽根烟,师傅请客。”
老队长叫儿子把自己的帆布包打开,拿出一条过滤嘴香烟,掰开,一盒盒地扔给在场的工人和技术人员。
“都别客气,一人一盒。师傅带来了二十条呢。全在行李里裹着,一会儿打开分。”老队长神气地说。
昨天夜里,他悄悄央告老伴,给他一笔钱,买点好烟带给大伙抽。不发奖金了,这帮子小年轻,准会不高兴。他当队长的不能委屈大伙。老伴气得骂他得寸进尺,刚挣了点奖金钱,就开始糟蹋钱。公家的事公家管,她管不着。他不敢再提,惹她翻了脸,兴许明儿就去不成工地了。他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长吁短叹。他看见老伴也没睡着,准是生他的气,火消不下去。谁知,天一亮,老伴翻身下地,从箱子里给他拿出二百块钱,让他看着给大伙儿买点啥。他感激得差点没把老泪流下来。买啥?他让儿子全买成烟,而且要买带过滤嘴儿的。
“老队长,您这是有什么喜事了?还是中了彩券发了大财了?”一个工人半开玩笑地问。老队长突然大方起来,大家都奇怪。
“听说不让发奖金了。咱不管上面什么精神,大伙建桥卖了力气,我这个当队长的不能亏待大伙。我老伴非让我请请大家,一下子给了我这个数……”老队长伸出两个手指。他一辈子没舍得花钱买这么好的烟抽,做梦也没奢想过在自己的抽烟史上会有如此壮观、辉煌的一页。所有的人都感动了。一盒烟,对于他们不算什么,大家嘻嘻哈哈打开就抽。过去,大伙老拿老队长的烟怄老头,抽老队长的烟就抽个稀罕劲儿。此刻,大家不再开玩笑了,手中的烟不是普普通通的烟,是老队长的心。建华一边坐着默默地抽着烟。他明白了,老队长为什么现在带着病又重返工地。他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