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作品集第三届《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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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
"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妓,更不幸成为了名歌妓,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朋友的人.
现在她是跟一个毫无矫饰的年轻人在说话.这个青年既不想取悦于她,也无意要她取悦于自己(根据她的经验,通常被她接见的人,很少没有这两种、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顺从师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说着自己在异乡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观事物,也表达了主观想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真实.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好像一棵树木,本来就应该按照自然的要求那样生长发育.可是偏有人喜欢病态的美,喜欢矫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棵正常的树修剪得或者强扭得像他们所认为"美"的那种变形.师师感觉到当代的人物也被社会的压力扭曲得变形了,接触到他们,她就会产生一种好像油腻吃得太多而引起的恶心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马扩的真实、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脱卸那件为了适应那些访问者而穿上的伪装,逐步撤回一个歌妓对于来客的必要的警戒和防御,最后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她用不着做作地爱娇了,刚才他们进门时,她还是那样做作着的.其实一颗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来就是爱娇的,无所用其做作.她用不着以忧郁的甲胄来预防他们的过分接近了,他们并无这样的企图;她用不着钩玄稽沉地从他的心里去钩取什么,他早已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愿意和可能说的一切.
只有对付有同样社会经验而又别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级的处世技巧,否则便是一种凌欺的行为.她卸去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自己也感到轻松愉快.
"多么奇怪!"在一旁观察的刘锜不禁大为惊奇起来,想道,"难道眼前这个师师就是以骄贵矜重著名于京师的李师师?不!这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变得多么快,变得多么厉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四厢袖手旁观,也不帮衬咱说句话儿!"她看了刘锜一眼,似乎已经猜到刘锜心里的想法,"四厢看咱变了样吗?不!咱可真想学几句女真话,明儿也被派出去跟他们打交道哩!"
"谩都歌!"看见师师一心要想学女真话的那付傻劲儿,马扩不禁说出一个不太好听的字眼,然后应师师的要求解释"谩都歌"是一心一意要想得到什么的痴心汉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个想学女真话的谩都歌呢!"师师欣然同意地说.
其实马扩对女真话的知识也确是十分有限的,他说了几个单字,一般的官儿称为"孛极烈",称官之极尊者和国主的继承人为"谙版孛极烈",大官儿为"固论孛极烈",宗室的男子是一个汉化的词儿,称为"郎君".夫称妻为"萨那罕",妻称夫为"好痕",和睦爱好称为"奴申",好称为"塞痕",坏称为"辣撒".这最后的一个词儿发音十分拗口,他说了两遍也没说准.
"还有吗?"师师把它一一记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发音在心里重温一遍.再问.
"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字,"马扩又想起一个,"女真人犯了法,轻则用柳条鞭打,重则用大棒敲杀,这个刑罚,他们称为'蒙霜特姑'."
"听邢太医说起,"师师笑嘻嘻地把已经记得的词儿串成一串说,"令岳是个蹇谔正直的长者,新近把爱女遣嫁宣赞.宣赞新婚燕尔,一定能曲尽为夫之道.但愿宣赞是个'塞痕好痕',与'萨那罕'永保'奴申',体得惹怒了令岳,把你'蒙……姑'的."
"师师不必担心!"刘锜道,"宣赞的新夫人与内子亲如姊妹.宣赞要有一点'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师师含笑地纠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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