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①,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①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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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那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