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几年的斗争中,她树立起残辽必亡、义军必兴的信心,事实发展证明了前面的一点,因此她坚信后面的一点也必将实现,她的乐观精神來源于义军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彼此间的勉励、鼓舞和影响,来源于斗争的实践以及他们的主观愿望.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马扩.与她素不识面的马扩出于一时义愤甘冒丧失生命的危险,从死亡圈里把她拯救出来.从那天开始,她就决定马扩什么时候需要她,她就什么时候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报告马扩的慷慨行为.她不能忘记别人给她的恩惠好象她不能忘记别人施加于她的凌辱一样,她的爱与恨都是十分强烈的.
从这点出发,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马扩的邀请来到他家.她找寻一切可以让自己献身报答的机会,她承担起马扩与义军的联络工作,促进了双方的联系,使双方都感到她的活动十分重要.这个工作为许多人所需要,符合许多人的利益,却没有多大的危险性,还不足以满足她的献身的需要,她仍在继续寻找.
机会终于来到了.今晚马扩向她提出三点要求,在兵荒马乱之中,要做到这三点,肯定是有危险的.在她三次默默点头表示承诺的时候,她在内心中发出宏亮的誓言,她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证它们的实现.
然后她们转入今夜谈话的最后一个內容.她向马扩提出严重警告.据刘七爹从真定方面带来的消息,对他十分不满的刘鞈与对他切齿痛恨的王渊正在酝酿一场陷害他的阴谋.他们已派人到他的下处秘密搜查过他的行箧了.这消息是王渊的一个亲信将佐向刘七爹透露的,来源绝对可靠.赵娘子谆谆嘱咐道:
"三弟一向忠厚待人,不料他们竟在背后耍鬼.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更兼刘七爹说王渊为人阴狠毒辣,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三弟可要提防他们!"
在真定的几天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人斜着眼睛看他,这个哑谜终于打破了.他还联系到那天刘鞈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要他当天就离开真定,当时不懂他的意思,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刘鞈已知道这两天就要对他采取什么行动,刘鞈一时良心发现,催他快快逃走.这样推测,未始不在情理之中.
刘七爹的消息决非无稽之谈,大嫂的关心,更使他铭心镂骨.可是他本来就是生活在罗网之中,他早已习惯了危险,也就不以危险为危险.这个消息虽然叫他气愤,却也没有怎样把它放在心里.他的倜傥的性格,对于涉及到个人安危利害的问题,往往就这样出之以漫不经心的轻率的态度.
赵娘子对他的这种态度很不满意,她再三嘱咐他要小心从事,然后与他告别道:
"夜深了,咱明天一早就把刘七爹请来与你厮见,打点你们动身的事.三弟现在就安置,恐怕也睡不到两个更次了."
马扩秉烛把赵娘子送到门外,还高举起烛台,照着她一直走进她的下处,直到她回身向他打招吁后,自己才转身进房,心里想着他自己的事好办,哪管来的明枪暗箭,他都会躲闪、提防,啥都不怕,只是这个家,这个已濒于破碎边缘的家,这个沉重的包袱,可要给大嫂栓上了.
(八)
马扩擎着烛台回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挡住风,不让它把烛光吹灭.他轻轻推开刚才出去时因为怕有冷风倒灌进去而虚掩着的房门,忽然发现亸娘已经离开被窝,黑洞洞地坐在炕床边沿上.
最初他还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揩一揩犹未适应的眼睛,再举起烛台照一照,可不是亸娘已经穿上白天穿过的那件湖绿绣金棉襦,下面系一条号称"拂拂娇"的百叠霞纹裙,好端端地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个地方.烛光把她的放大了的黑魆魆的影子投在砖坪地上,那影子看来也象她本人一样端庄凝寂.只有他移动烛台时,影子才跟着转动.
"小驹儿,半夜三更,你怎地坐起来了?"马扩一半惊喜,一半爱惜地问,"外面霜风凄紧,都快要结冰了,你不多加上一件半臂,仔细着凉!"
说着他放下手里的烛台,转身去把虚掩的房门拴上.由不得伸手在窗口试试有没有风吹进来.刚才大嫂挂在那里的一件衣服她已穿在身上了.果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嘘嘘地叫着,刮得他几个手指都有点痛.
"小驹儿,你且把那件背子穿上,"一时找不到半臂,马扩就把那件背子披在她身上,"把它裹紧些,炕床边有风,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亸娘把肩膀扭动一下,让背子滑落到炕床上,仍然没有答理马扩.马扩又一次提起烛台逼到近处去照看亸娘的面庞,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生气了.出乎意外的,她好端端地坐着,既不是睡意朦胧,也不是泪痕满面.前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确地理解他的这句话,后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常地与她对答,但她两样都不是.她只是挥手示意,要他把过于逼近的烛光退后一点.他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进一步挥手示意要他把烛灭了.他费了奸大的劲,才弄清楚她的示意,一口长气就把烛吹灭了,让淡淡的月光透进屋里.她这才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抓过来,长久不释地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马扩终于刚白了,爱情是需要在黑暗中酝酿的,把爱情化为语言需要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可是他不明白要完成爱情的"复位"也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几个月来,亸娘把自己的心血一点点一滴滴地注入腹婴身上,对腹婴的专注竟然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暂时挪动了,甚至把他完全挤出去了.今天她接待新来乍到的丈夫时,神情确实有些冷淡,那不是丈夫的错觉.她看了他半天,好象在那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上有一个古老的回忆,与她有着什么联系似的.她在自己生锈的头脑里搜索了半天,也只获得一个遥远的一鳞半爪的印象.后来她在表面上,也参加了他们间的家务讨论,她恍恍惚惚地在一旁听着,不理解丈夫提出的处理战时家庭的意见有什么意义,特别不理解丈夫提到它们时,把头转回来向她看着,那种迫切期待于她的眼色有什么意义.她忽略了这个处理意见与她本人也有极大的关系.
现在是,除了腹婴以外,什么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