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官模样的人还说得一口好汉话,不要舌人在旁转译.他开头是和颜悦色地抚慰他们:"俺叫部下把你们好好请来.不知道可曾惊动你们,叫你们受苦?"他叫人拿出酒莱来,当场给斟上了酒,劝饮压惊.然后说道,"你们都是大辽子民,大辽不曾亏待你们.你们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辽也不加阻拦.多少汉儿逃去了,俺只当不知,闭着一只眼睛放他们走,这个你们都知道的."随后他生起气来,话也说得激昂了,"你们走了倒好,留下的庄稼,大军打了当军粮吃,留下的房舍,大军拆了当劈柴烧,难道还替你们留下不成?大辽百万雄师,岂在乎你们几个汉儿?就算走了十万八万,也损不了大辽半根毫毛."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完全沉下来了,脾气越发越大."你们可恕,只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俺绝不饶恕."他回过头去,喝令把那两颗首级取出来,指点给大家看:"这两个就是俺说的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妇孺们害怕,把手掩起面孔来.他又喝道:"看看怕什么?俺就要你们看看小人的下场.这两个原先都是我家的子民,食大辽之禄,做大辽之官,后来却去做了南朝的间谍,他们南往北来,为非作歹,做尽坏事.后来吃俺逮住了,又心虚胆怯,真情毕露.这等反复之人,既不忠于大辽,又不忠于南朝,俺要容得他,天地神祗也容不得他.昨天俺已下令把他们正法了,烦你们把这两颗狗头带去,寄语童宣抚,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要战则战,要和则和,以后千万休再派这等脓包货来干些偷(又鸟)摸狗的勾当.俺岂是好惹的!"他说完了,还怕传错话,叫他们照样复述一遍,才放他们回来.
老人说的情况再清楚没有了,还附带着表情,绘声绘影,仿佛把这两颗首级带回来,把事情讲清楚,不传错一句话,就是他们替大军进来的一笔见面礼.杨可胜看了首级,却不认得他们是谁.但他知道这是一件有关进出的大事,向统帅部请示后,就亲自带着老人,押了首级径向宣抚司汇报.
宣抚司的办事人员也认不得这两颗首级.
最后转到赵良嗣手里,经过再三鉴定,才确认无误这两个就是他们在大半个月前派往辽方,宣抚使把整笔赌注都押在他们身上的他的亲戚张宝和赵忠两个.
童贯听了这一震惊的消息,立刻召开绝密会议.
会议的第一个决定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一面严令杨可胜不得把此事外传,一面又由宣抚司立刻派人去前线,以压惊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齐接到宣抚司来,准备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实行"毁尸灭迹".
赵良嗣想到将被消灭的都是汉儿,不禁动了兔死孤悲之念,随口问了一句:
"那两个娃儿呢?"
"留下娃儿,难道由你来喂奶不成?"童贯当机立断地回答,"你赵龙图未免是妇人之仁了."
然后大家坐定下来,分析研究老人叙述的内容.辽军统军是谁,是不是耶律大石?三、四十岁年纪,披一袭绿袍的将军多着呢!赵良嗣再三追问老人那位将军的瞳仁有没有异状,偏生老人在紧张的心情中,没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谁.他的那番话说得点水不漏,既听不出张、赵两个在何时何地被截获,更无法判断他们和李处温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搭上?有没有泄露秘密?那两封书函落在何人手里?这些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作了种种推测,可惜都是毫无根据的.于是进一步该怎么办,招抚策变之议,应否赓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幕僚终究不过是幕僚,他们虽然可以贡献出千百条意见,主意可是要宣抚使自己拿.大家等童贯的最后裁决.
"偌大的一件功劳,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听到童贯开口,他的脸色阴沉沉地十分难看,"诸君都是读书人,却不懂得'再接再厉'这句话.本使受命伐辽,不管千辛万苦,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手."
童贯的一句话为继续讨论定出调子.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主张再接再厉,连刚才主张罢手的幕僚们也混在大众之间,反戈一击,痛斥起那种疲软怯懦,知难而退的没出息的议论来了.
童贯无疑是一条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满足.同时,他又是一条zhuanzhi霸道的狗,一旦啃住一块肉骨头,不管旁边有人棒打脚踢,他还是死死咬住,不肯轻易松口,并且也不愿让他的僚狗们跑来分润油水.在他的字典中,决没有"礼让"二字.
此外,童贯又最工心计,招抚之议,由他一手策划,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张王牌.没有它,他拿什么去制服随时都想翘起尾巴来跟他捣蛋的种师道?
还有蔡京那厮,最是反复无状,饯行那天,说了满口好听话.叵耐最近寄一首诗给儿子,竟然冷讽热嘲地说:"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当念,行军好休,不是反对战争是什么?还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为筹?"这分明是说,我蔡某当初也曾参与末议,今天你们大权独揽,把我排斥在外,将来坏了事,休要怪到蔡某头上.幸灾乐祸.希望偾事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不幸而被他言中,招抚不成,战事失败,不但要见笑于蔡京,肯定还会威胁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抚之议,对他童贯有如此密切的利害关系,决不能因一时的挫失而罢手.至于招抚的形式,那还有改变商量之余地的.那个绿袍辽将不是说过"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休做偷(又鸟)摸狗的勾当"?这"偷(又鸟)摸狗"四字,特别触他的心境.当初少年之时,他还没有净身进宫以前,就是以偷(又鸟)摸狗为业.如今不干这个了,他倒真要光明磊落地派个使臣去劝谕辽君臣归附,兼以打听李处温的消息.如果前情未露,仍可与他暗中联系,相机行事.如果事情败露了,也不过牺牲一个使者而已,他决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起来.
童贯又一次表示了这番他要正式派个使者去劝降的意见,僚属们又一次地哄然叫绝.
"宣相所见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卖老地评论道.李宗振跟随童贯最久,自认为是个记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开表示过要终身追随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想.因此童贯一力把他保举到一个幕僚绝无仅有的承宣使的头衔.从此他的地位,变得超群逸伦,刘鞈、赵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况碌碌余子.他说起话来,不忘记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实僚属,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几十个承宣使中的一个.他具有这样双重身分,因此在献媚之中,要略微占点身分.他说:"辽将料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开招降,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开招降是虚,暗中接头是实."贾评立刻接下去补充.贾评是李宗振的候补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贯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资和官衔取胜,他贾评却以才干和机智出入头地.他的机智表现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说出的话,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储满着作为一个僚属所需用的词汇,随时可以探取应用,这一点也早为宣抚司的同僚们所公认.现在他顺口溜下去,"妙就妙在以虚掩实,以实带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变化无穷,神鬼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