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作品集第三届《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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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抚是个陌生的官职,骂宣抚与士兵无关,没有引起他们的敌忾心.还有人问:
"宣抚是个什么官儿?他可比得上俺家的小种经略相公?"
"宣抚是一军之主,"有人蓦地想起旗榜上的署衔,"听说比老种经略相公还大呢!前天不是传下将令,严禁杀敌,这就是宣抚干的事.老种经略相公哪会下这等狗屁不通的命令?"
"天下哪有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可知这个瘟宣抚要挨骂了."比小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老种经略相公,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赵官家.如果在他们中间插进一个什么人,那一定是个贪赃枉法、运用非法手段爬过经略相公头上去的坏种.他挨骂,活该!士兵们的逻辑就是这样.
可是挨骂的不仅是这个瘟宣抚,而且扩大到他们自己头上.他们几个人一齐清楚地听到一句恶毒的咒骂.他们嚷道:
"这厮可恶,骂起俺老娘来了."
"这还了得,俺倒要跑去问问他,俺老娘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饭,干他个屁事,值得他骂?"
开口骂娘,虽是天下通行,却最能达到激怒对方的目的.他们几个大兵果然被激怒了,不听队官的约束,一声呼哨,登时跳出窝铺,径奔河边,要去找那个骂娘的军官问个明白.
刚投入前线的士兵还保持着最旺盛的作战意志,保持着对于战场上一切事物的新鲜感,他们抑止不住要想和他们生平第一遭见到的辽军打个照面,这与其说出于对敌军的义愤,还不如说出于自己的好奇.早听人说,辽人的所谓"髡发",是把头顶心的头发都剃光了,周围留一圈,活像垫锅底的稻草圈.这不都成为小孩了吗?只有孩子家才留这样的发式.要证实这个,不但要走到近处,最好还要碰到一个友善的辽军,请他自己把帽盔掀下来让他们看个仔细,才能叫他们相信,还有人说辽人的胡子硬,翘起来足足可以挂上一张角弓,他们在什么评话里也听到过这话,国初时被河东呼延赞一鞭打死的那个耶律什么,他的胡子就是这样硬的.这也得摸一摸,让他们亲自验证了才能相信.
士兵们和河西家打了半生交道,战场上碰上头就得拿出本领来拼个你死我活,这才叫气概呢!可是眼前的辽军,既不许跟他们厮杀,又不许跟他们打话,这算得个什么?士兵们嘲笑着上级传下来的这条闻所未闻的命令,嘲笑着对岸那几个军官戟指怒骂的无礼态度,嘲笑着自己毫无戒备、简直好像赤身露体一样暴露在敌人的射击面前的大胆无聊的举动,直奔河岸去.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中存在着一种天真的想法,他们认为照这样子执行着的"和平战斗"的办法一定是双方上级讲明白了,而暂时还不能公开宣布的新鲜玩意儿.我军不过河去,对方焉有过河之理?我军发射旗榜是掩盖耳目的勾当,对方恶声怒骂,也是假戏真做.双方一定成立了什么秘密协定,一到适当的时机就会公布出来.他们隐隐约约地得出一个结论:在这场名义上的战争中,双方并不存在真正的交锋.
他们还没有跑到河边,没有解决他们要想解决的问题:是稻草圈还是在左右两边留了发辫?胡子究竟有多少硬?一阵铦矢劲箭突然像一阵雹子落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来不及相信这个,连忙找一个土墩子,暂时躲避一下.还有人伛偻着身体,大着胆向前疾趋数步,抬起箭矢来彼此传观,证实了这确是没有摘去矢镞,可以致人于死的真正的箭矢,确确实实地打破了他们的天真幻想,这才破口大骂起来:
"狗养的小妇们,动了真刀枪了."
"狗养的"是一种没有点名的骂娘法,同样也可以激怒辽军.又是一阵箭雨飞来,可是士兵们已经用熟练的步法,躲开箭矢,飞似地奔回窝铺.
在窝铺中,他们七嘴八舌地交换着愤怒的斥骂,骂那些辽军不识抬举,不懂得礼尚往来.骂辽军背信弃义,破坏了协定(他们还是相信有这样的协定和默契).然后他们也骂起这个瘟宣抚来,由于他的愚蠢,相信敌人的鬼话,上了当,差一点叫他们成为箭下之鬼.
辽军的挑衅行为,没有改变宋军的决策,宣抚司仍然严申禁令.双方隔开一条并不宽阔的界河,一方不断把真正能够杀伤人马的箭矢发射过来,一方仍把摘去矢镞、换上一捆捆旗榜的箭杆发射过去.这样的双方交换不等价的礼物的酬酢局面持续了五,六天.在绵亘几十里的边境线上,包括东西两路,每天都有十多个有时多至二、三十个宋方的士兵,由于好奇心和不谨慎,或者还想去亲自证实一下辽军是否真是这样不识抬举,而贸然闯入对方的射程内,被埋伏着的冷箭射中而遭到死伤.每次发生了新的伤亡事故,就要在士兵中间引起极大的骚扰.
假使宣托司没有下过这道荒谬的命令,假使士兵们的手足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地渡河去杀敌,可以抽出箭矢来射击,他们仍然也会发生许多意外的伤亡事故,在一场战争中,在广阔的战场上,既然双方都以杀伤敌方人马为目的,要幸免这种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人们早已习惯这个,并不认为它是意外,这种伤亡应该由敌方和自己本人来负责.现在宣抚司下了这道命令,士兵们的心理就完全不同,他们把一切过错都归咎于这个瘟宣抚.他们认为死亡的袍泽们都是这道命令的牺牲品,本来不应当这样含冤枉死的.他们还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也会成为这道命令的牺牲品.英勇地战死是光荣的,不明不白地被敌人和自己的长官合谋害死,死了也不瞑目.
一种悲愤的情绪和激昂的同仇敌忾心在战士们心中继长增高,他们渴望撤消这道禁令,渴望改变现在的听人宰割的被动局面,渴望过河杀敌.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富有勇气和力量.渴望揪住一个敌人死斗,把他搠死、斫死、卡死、打死,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和敌人一起死在疆场上而不悔.
事态发展得更加严重了.有一天,辽军竟然聚集到几百个人,组成大部队,偷偷渡过界河,把宋军的一个窝铺包围起来.面临着生死决斗,这道曾经束缚过士兵手脚的命令,被可笑地撇在一边了,谁也没有想到它.他们英勇地抵抗,英勇地还击,英勇地战死.在临死前还忠实地执行了一项传统的禁令,把一床强弩拆得粉碎,以免敌人掳去仿造.这个小分队虽然没有留下一条活着的生命,却也让辽军丢下同样多的尸体,匆忙地渡河退回去.
散布在第二线的官兵们闻讯赶来支援,他们也没有受这道命令的约束,准备痛快地厮杀一场.可是他们来迟一步,辽军撤退,战斗已经结束.他们一下子看见这么多的袍泽们英勇地战死在敌人无耻的袭击中,止不住热泪滚流.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闷气突然像只气球似地爆炸了,一切束缚都打破了,大家围成一团,大声地、杂乱地、怒气冲冲地议论着.
"他死得多么英勇!"一个战士对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战死者敬了一个军礼,一脚踢开被死者紧紧抱住的敌军的尸体,"端的是个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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