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第三届作品集《第二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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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谋长来报,洞庭湖水猛涨,淹没道路,无法前进!”
  一阵冷场。
  董天年突然爆发,大声猛喝:“什么无法前进?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走不通的道路!”然后,他仰头望望太阳,时近正午,就努了一下嘴唇,一甩手:“找个地方设营,——开饭,对,开了饭再说!”
  秦震跨上他自己那辆吉普车,脊梁一靠椅背,一任汽车颠簸,他全身洋溢着奇异的轻松之感。他一回到董天年跟前,就好像一身重担都卸下来了。好了,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他的病确实好了。他觉得在董天年面前,就算堵住一座大山,他也会把他劈开。董天年惯于在紧张气氛中作出一个轻松的举动。秦震觉察出董天年很欣赏他自己所想出的“设营”“开饭”的主意。秦震心里赞叹地说:“老头——这个老头呀……”于是,从秦震脸上绽出笑容。他觉得这些天,自己一路上与天斗,与人斗,斗得焦头烂额。可是,可是,一个主将怎么能这样呢?他对陈文洪产生了一种宽恕之感、同情之感。但秦震立刻驱逐了这种软弱的心情:我可没有权力原谅他的错误,姑息就是助长!
  在一片蓊蓊郁郁的大树底下草坪上设营了。草地上铺了两条黄色的美国军用毛毯,中间展开了军用地图。真是大树荫下好乘凉啊,一阵阵小风吹来树叶的清香,不时将地图吹卷起来。参谋们用几个望远镜、放大镜等物件压在地图边上。董天年一下把鞋子、袜子都脱光,打着两只赤脚盘坐下来,凭一只独臂支撑着身子,俯在地图上凝视。从整个地形看来,洪水季节,长江暴涨,使得这湖沼地带滂沱漫溢,一片汪洋,再加上从湘西流下来的沅江,刚好在这一带流入洞庭湖,自然就加深了这儿的水势。水,到处是水,淹没一切。这儿跟长江不一样,长江奔腾叫啸,浩浩荡荡,但只要横腰急渡,便可战胜天险,而这里是一片无际的泽国,你要战胜它就得另外一种方法,一种本领。
  在整个吃饭时间,董天年没有出声,大家也就一片沉寂。胡乱吞吃一顿,董天年伸开手掌抹了一下嘴巴:
  “怎么样啊?同志们!”
  他自己随即做出回答:
  “咱们中国工农红军是从江河湖泊里打出来的,现在重新回到江河湖泊,却遇到难题,岂非咄咄怪事!历史辩证法常常是这样磨难人呀!水,这东西,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这个哲理,知道吗?”他的目光闪烁地扫射了一下大家,“我们就来个因势利导,为我所用,怎么样?水战,水战,变陆军为海军。”他伸出手指点着每一个人,然后率先言道:“练习练习也好么,将来我们要有中国自己的远洋舰队,咱们这里面说不定会出个海军大将乌沙可夫呢!”
  谁开玩笑地插了一句:“老了,不行了。”
  “不行也得行,为国为家,天经地义,我还想当一个一只胳膊的老水手呢!”
  说着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把树上鸟群惊得哄地一下飞散了。
  全军顷刻之间都收到了兵团司令部命令,在一阵寻船扎筏的忙碌中,夹杂着欢乐的笑语:
  “我们当海军了。”
  “记住,一九四九年在洞庭湖建立第一支人民海军!”
  兵团司令部在高地上一片村庄里停滞了两天,按照整个作战计划,他们在第二天傍晚登上船。
  红色晚霞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闪出红艳艳的波光。许多燕子穿梭一般飞掠着,原来的空旷之地被水淹没,树林就突露在水面之上。一只小船跟着另一只小船,迅速航进。渐渐离陆地愈来愈远,周围左右,湖水茫茫。黄昏的暮光在一瞬间飞逝而去,随之而来的是黑夜。夜,使这水上神秘莫测,大片村庄淹没在水里,大片树林淹没在水里,远远只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以为这里已经荒无人烟。谁知当小船在林间弯来弯去划过的时候,从房舍顶上却传来一阵阵犬吠声,声音顺着水面飘来,显得十分孤寂、凄凉。天和水都黑得像浓墨,在这个背景之上,一群一群的萤火虫闪着细碎的蓝色亮点,更加重了这黑夜的神秘色彩。偶然吹过一阵夜风,露在水面上的树梢,就发出瑟瑟低语。一阵风把蚊虫吹得无影无踪,风一拂过,它们又嗡嗡叫着飞回来了。一下,房舍不见了,树林不见了,船想必从村庄上空划过来了。而后,全是芦苇、湖荡,偶然间露出一间小屋,屋顶上闪着火光,水面上摇曳着火光颤抖的倒影,船从那倒影上浮游而过。于是,在死寂的黑夜之下,只听到“哗啦——哗啦”划桨的声音。黑夜是多么黑暗又多么潮湿啊,一种看不见但感觉得出的湿气,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
  董天年和秦震在一只船上。董天年原来坐在船头上,伸出两脚在水里浸泡,他快乐地连声说:“舒服!舒服!”可是隔不久,觉得肩膀头上一片凉意。用手一摸,湿淋淋的。老人便嘟嘟囔囔:“这哪里是露水,简直是下雨了。”举目四望,天上的繁星印在水面上,和萤火虫的亮点交相辉映,恍如神仙世界。水上漂浮过来大片菱角叶子,叶子里,有一条鱼泼刺蹦出水面,而后,又寂然无声了。董天年走到船舱那里来找秦震。秦震从上船后就被董天年按坐在软软和和的马褡子上,他深知老司令把他带在身边,还是病号待遇,不准乱跑乱动。实际上,他脑子里在思谋著作战部队的动向。现在见老司令大踏步走过来,就连忙让坐,二人并肩坐了下来。董天年说:“怎么样?可纪念的一夜啊!……”秦震待欲回答时,只觉得董天年往马褡子上一靠,已经发出鼾声了。秦震很羡慕他,但自己做不到。参谋不时跳过船送来电报,秦震就连忙摇手示意放轻声音,以免惊动董天年,而由他自己就着参谋按亮的手电筒灯光读报、签字、批复。而董天年的鼾声却愈来愈响,简直像酣雷一样,隆隆轰响,随着天和水起伏动荡。
  关于董天年的鼾声,流传着一段佳话。他和另外两个人在一个帐篷里宿营,第二天早起,互相抱怨。一个说,你打鼾吵得我一夜没睡好;第二个说,是你打得最响,一下把我惊醒过来;第三个连忙说:你们别争了,你们俩人的鼾声简直开了炮一样热闹。三人争执不下,就找了夜间放哨的战士来核对,几个战士瞠目而视说:“你们三个人比赛着打,一个比一个人响,闹腾了一夜。”从此,董天年的鼾声出了名。现在,秦震乐得由这响亮的鼾鸣相伴,度过这个寂静的水上之夜。不过,奇怪的是,当常德方面传来了枪声,遥远、低沉、轻微,像是一种什么特殊的神秘的信号,董天年就非常敏锐地拂袖而起,一下子十分清醒,毫无睡意。他立刻和秦震踏过摇晃的小船船舱,站到船头上来,仔细倾听。
  黎明前的一阵特别黑暗,天上的星光也寂然熄灭了,正是整个宇宙游离奥变之际。这时间激战正在常德方向进行,好像是夏夜的露水闪,在天边闪烁着战争的火光。两人凝然不语,侧耳倾听,立刻从枪声中作出判断:“敌人溃退了!”“我们在追击!”“看来很顺利!”……果然,电台上立刻传来捷报,我军先头部队已逼近常德。董天年头也未回说道:“回报,彻底全歼!”参谋立刻跳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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