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第三届作品集《第二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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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那年轻妇女那样刚强,只一把把他推下水去,说:“老人常说,从前送红军往北送,就盼着什么时候往南送。爹死得值!”
  江岸上的枪声召唤着牟春光,牟春光一下水,江水从岸坝上反冲回来,浮力特大,差一点把他冲倒,江水来回荡漾,一下淹到膝头,一下淹到腰际,他连忙蹦跳着身子往前跑。当他投入格斗时,回过头朝江面望了一眼,他看见那个戴斗笠的妇女孤零零一人站在船尾上,两手伸出收拢,收拢伸出,敏捷地扳着舵把,掉转船身,向烟波浩渺的江波上飞驶而去。
  她载的是欢乐?
  她载的是愁哀?
  不过,老长江的女儿没有在战士面前流一滴眼泪。
   


  经过一场激烈的格斗,六连终于夺取了大军渡江的滩头阵地。
  望着阵地上袅袅硝烟,熊熊烈火,一时之间许多纷繁复杂的意念都涌上牟春光心头:南下路途中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时游行火炬熊熊燃烧,进入武汉时大街上欢乐的人群,这一切令人何等眉开眼笑,何等喜气洋洋;而后,暴风骤雨,酷暑炎阳,露营夜晚的痛苦与烦恼,蚊虫像雷鸣一样的袭击,泥泞、汗水,这一切和同岳大壮的争吵搅缠起来,像迷雾笼罩着他。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又感觉到所有这些都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只觉得懊恼、痛楚。
  硝烟渐渐飞散了,冲净了,但空气还是那样辛辣呛人,他感到一阵不安。突然之间,那个老长江的女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又出现了。从始至终,除了老人夸奖她时,她那细细的眉眼笑过一下,还有就是临了时说过那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现在像圣水在冲激牟春光心上的污垢。她,就是她,穿过泥泞、汗水、暴雨、热雾,正是她真正描画出中国南方一种美的神姿。
  她图的什么?
  忽然之间,在牟春光的脑子里,这个遥远的南方的女儿和那个遥远的北方的女儿——他的妹妹春玉溶合成为一个形象了。他记起侦察参谋递给他的那封家信,他把武器擦拭干净,放在壕堑的胸墙上。他从左面小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给自己的汗水濡湿了,信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靠在堑壕边,不知怎么这样一个粗壮的人,在拆开信封时手指竟在索索地颤抖,他急速地看这封家信,这是妹妹春玉写的信:
  $R%哥:
  爹妈都好,老人叫我给你说几句话,解渴不忘挖井人,好男儿志在四方,让你走到哪几也别忘记咱家喝西北风的苦日子,别忘了吃地瓜央(秧)子、吃野菜叶子那当事,你要吃大苦,乃(耐)大劳,解放全中国。哥,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
                    妹春玉$R%
  一股温暖的细流忽然从他心灵中流出,它像春天的小河一样泛滥,它冲刷了杂草和淤泥。他特别哆哆嗦嗦地又看了最后一句话,“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而偏偏在这句话那儿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觉得他在老船工女儿和妹妹这两个妇女面前感到羞耻——这些天的烦闷、苦恼,难道只是由于跟岳大壮的冲突吗?不,他畏难了,他怕苦了,他的意志萎靡了,他的精神颓丧了:“南方!南方!我宁可过冰山,也不愿下油锅。”这是这些天磨煎着他,而他又不敢正视的真实思想。“我算什么英雄!我还不如两个单薄的女子……”他惭愧,他不如老长江的女儿,也不如妹妹春玉。他仿佛看见她们俩人明亮的眸子凝然注视着他,他找到了那天大雾中他为什么溃退下来的真正原因。他慢慢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流下悔恨的眼泪。
  连长嘶哑的声音惊醒了他:
  “敌人反攻上来了!”
  牟春光擦干眼泪抬头一看,敌人已经压上阵地前沿,黑糊糊一大片,他已经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脸面,听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脚步。他注视着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端着的冷冷的冲锋枪枪口,拔脚向连长跟前跑去:“连长!我看有一个营!”“冷静,来一个营就消灭一个营!”战壕里开始有人移动,有人准备开枪,都给连长凶狠的喝声制止住了,工事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敌人已经下定决心,不准渡江部队站稳脚跟,他们派出十倍之众,黑压压像一片乌云向前滚卷,也不放枪,也不叫喊,只是向阵地逼近来、逼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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