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走了!"老侯哑哑地吼着,不知是招呼他的老婆孩子,还是在向天边的"韩子奇告别,"走了......""""
姑妈哆哆嗦嗦地拦着老侯:"不成,哪儿能这么样儿走了呢?说过闹过就算完"了,店里的买卖还得指着你呢!""""
韩太太冷冷地说:"大姐,您这是干什么?让他走,没有鸡子儿,咱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老侯终于走了,他把半辈子的积蓄、老婆结婚时候的首饰,都顶了债,并且留给"韩太太一张未清部分的账单,离开了奇珍斋,一家七口搬出了"博雅"宅。韩太太消"除了心中的隐患,出了一口恶气。当侯嫂向她跪地求饶的时候,当她看着那给天星当"马骑的孩子哭着走出大门的时候,她未尝没动过恻隐之心,但是,说出去的话,她不"能收回,她必须以杀一傲百的手段给剩下的伙计们看看,在奇珍斋,到底谁是主人!"""
但是,韩太太万万没有料到,老侯的离去,动摇了奇珍斋的根基,和老侯一起跟"着韩子奇创业的伙计们,愤愤不平:连老侯这样为奇珍斋立过汗马功劳的元老、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她都不能容,我们还等什么好果子吃?他们前脚送走了老侯,后脚"就联名向韩太太提出要"出号",撂挑子不干了!看看你这个卸磨杀驴的老板娘怎么"办?靠拉拢几个娘们儿家打麻将能糊弄住奇珍斋?有本事你就自个儿使吧!"""
蓝宝石!一颗象征着慈爱、诚实、谨慎和德高望重的蓝宝石不翼而飞,从而毁了"整个奇珍斋!"""
无情的大轰炸还在继续。伦敦上空浓重的冬雾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祈祷并没能阻"挡住柏林派来的飞贼,它们昼伏夜出,每天都给这座古城留下新的烙印。"""
又一个黎明到来了,荒凉如圆明园遗迹的街道旁,救火车在喷射水柱,抢险队员"在挖掘瓦砾中残存的生命,双层公共汽车像摸索着前进的瞎子,在弹坑之间小心地绕"行,每天的路线都在"随机应变"。千百名管子工弓着腰在抢修裸露着的煤气、自来"水管道。产科医院的地下室里,接生婆犹如炮兵似的戴起钢盔,迎接刻不容缓要诞生"在战争中的婴儿。地铁车站成了市民的避难所,夜夜都黑压压挤满了人,囚犯似的席"地而卧。天一亮,各自卷着毛毯,提着装了牙刷牙膏的小包,去解决肚子问题。送牛"奶的老头儿忠于职守,又赶着那匹幸而昨夜没被炸死的老马上路了。邮差也又出动"了,对写信有着特殊的偏爱的英国人并不因为轰炸而少写一点儿,反而由于亲友的阻"隔和圣诞的即将来临,而使邮件大大增加,许多邮差不得不携带了太太来帮忙,头一"天当助手,第二天就独当一面了。"""
轰炸也无法阻止商品的流通,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店员在清扫了门前的碎玻璃"和残砖烂瓦之后,还得耐心地用劫后幸存的货物打发购货欲旺盛的顾客。许多人深为"没有抢在十月一号开始征收"消费税"之前买足必备物品而惋惜,如今每购一物都要"交货价三分之一的税,也只好拼命往前挤!闹市上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摊贩,卖那些在"逃难时最有用的东西:电筒、电池、防毒面具。银匠也在街头服务,卖的不是银首饰"而是"脖饰":像狗牌儿似的,上面为顾客刻上姓名,现卖现刻,这种生意一时颇为"兴隆,买者无非是为了自己一旦被炸死便于被亲属认领尸首!还有做不花本钱的生意"的:能说会道的吉卜赛流浪女人给那些惶惶然不知何日归天的人们看手相,预卜在这"场大难之中的凶吉。当然,还有乞丐,盲人音乐家激昂地拉着帕格尼尼的变奏曲《卡"玛尼奥拉》,把这首在断头台上反暴政、争自由的名曲拉得悲悲切切,技巧是拙劣"的,情感却是真挚的......"""
亨特家的那座哥特式尖顶的红砖瓦小楼在晨雾中苏醒了。连续几个月的轰炸,伦"敦不知道被毁灭了多少建筑,死伤了多少人。汽车被震上房顶;炸弹把九层楼房一穿"到底;压在房梁下的母亲强撑着身躯保护着怀中的婴儿等待援救,连续十几个小时背"脊不曾弯曲;刚刚举行了婚礼的夫妇跨出教堂门便双双血肉横飞......这些新闻都已是"平淡无奇的。而奇怪的倒是亨特家的这座百岁高龄的小楼竟然还没有轮上一颗炸弹,"它只在无数次的哆嗦中甩掉了房顶的几块鳞甲,在饱经风霜的腰身上张开了几道裂"纹,至今还挺立在东倒西歪的邻舍之间。奥立佛几次动员全家都到地铁车站去过夜,"沙蒙?亨特却懒得去,他半开玩笑地说这座房子有"灵",上次大战就没倒,这次也可"能挺得过去,实则是他认为躲避是盲目的,有的人就是在东奔西逃时送了命,倒不如"干脆"听天由命"。韩子奇也不肯走,这座房于里存着他从中国带来的珍贵收藏品。"中国人习惯于把宝贝藏在身边,而不愿存入银行的保险柜,何况现在哪儿都不保险"了。韩子奇要守着这些东西,他也不可能每天带着到地铁站去过夜,天明再搬回来。"他更不能丢下这些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去"逃命"。最后的一致意见是把这些藏品,"连同日用物品都搬到楼下的地下室去,大家夜晚都囚禁到地下,白天再出来放风。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命运了,如果炸弹不把楼基下的厚水泥板敲碎,就别无所求了。奥立"佛以足够的耐心把地下室好好儿地布置了一番,弄了几张铁床,双层的,单层的??有"人在做这种生意,把炸毁的破房中的钢筋拆下来,制成简易却牢固的床,专门卖给人"们住防空壕时使用。床上铺了垫于,罩了床单,把每个人的日用品都搬下来,地下室"里倒也住得"舒适"。平时大家难得这样挤在一起,临时避难的集体宿舍反而使人和"人更加亲近了。亨特照例是上床就呼呼大睡,韩子奇则常常彻夜难眠,睡不着的时"候,就和梁冰玉谈中国,谈北平,故乡的一切都是那么难以忘怀,谈起来就更没有睡"意。这样的漫谈对于亨特太太和奥立佛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像听《天方夜谭》似的,"想象着那个神往而又陌生的国度,寄托着对祖先故土的深情。奥立佛很快就习惯了并"且迷上了这样的隐居生活,如果不是大轰炸的威胁,他怎么可能和梁小姐相距飓尺地"躺在床上夜谈呢?他开始是静听,渐渐地就加入了议论,后来变成了各抒己见的讨"论,议题又扩大,他给他们讲"亨特珠宝店"的百年历程,讲他为了经商在欧洲的游"踪: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庞贝古城、日内瓦、海牙、巴黎......梁冰玉也听得入"迷了,仿佛战争不存在了,她忘却一切烦恼,在世界游历......他们就这样打发漫漫长"夜,无话不谈,却又小心地避开一个话题:爱情。自从几个月前奥立佛向她敞开了心"灵并且遭到了拒绝之后,就再也不提起这事儿,他的父母也没有觉察,似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她总觉得奥立佛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奥立佛在身"边的时候,她仍然可以感到一股被压抑的爱火在烘烤着她,但是奥立佛却不说,再也"不说了。他仍然像过去那样,经常从外边买来鲜花,插在梁冰玉床边的花瓶里,过去"在房间里,现在在地下室,从没有间断。梁冰玉的身边,总是有鲜花在开放。梁冰玉"不能不对奥立佛继续保持着戒备心理,她担心他会再次进攻,却又迟迟没有发生。她"没有想到奥立佛会真的让她安静,这安静又使她对奥立佛似乎怀着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愧意,她不知道这又算是一种什么感情......"""
夜尽了,天亮了,地下室铁床上的五个人都爬起来了,惺松睡眼对望着,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运感:又活过了一天。战乱时期也还没有丢掉那彬彬有礼的问候:"""
"早上好,梁小姐、韩先生!""""
"早上好,亨特太太、亨特先生!""""
"早上好,奥立佛!""""
好像刚刚从五湖四海汇拢来似的。"""
上楼去洗漱。从地下室又回到人间,梁冰玉觉得比地下冷得多了。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脚下绊着了一个什么东西,叽哇一声,惊得她险些摔倒。一看,是猫,亨特"家的那只白猫。奇怪的是竟有那么多猫,黄的、黧花的,大大小小五六只,都挤在楼"梯上酣睡,一声惊叫,都醒了,乱哄哄叫起来,可怜巴巴地仰脸望着人。"""
"哪儿来的这么多猫?"她说。"""
"噢,噢,都是邻居家的!"亨特太太辨认着,"找不到主人,都跑到我这儿避"难来了,上帝啊,这些可怜的生灵!""""
梁冰玉顿时感到自己和那些猪也差不了多少,无处认家园,只有企求他人的庇"护,猫儿也有这么强的求生的欲望!"""
"都来吧,这些小可怜!"亨特太太抱起那只白猫,招呼着猫的伙伴们,"跟我"来,我不能看着你们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