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第二届作品集 《沉重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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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不该那么苛求,各有各的难处。方文煊的难处究竟在哪里? 贺家彬实在想不通。就用顶陈腐的道德观念来解释也显得牵强附会。“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边站,被开除了党籍。是他老婆提出要离婚,并且交出方文煊的几大本日记,以示划清界限。要不是那几本日记,可能方文煊还不至于被整得那么久,那么惨,更不至于被打断一条肋骨。老婆席卷了家里的一切财物,走了,多少年音信全无。
  一九七。年在干校,方文煊才恢复组织生活。万群的丈夫自杀的时候,方文煊已经当了他们那个连的连长。不论怎么说,贺家彬都不能原谅那个自私的丈夫,丢下万群和一个没有满月的儿子,自己寻找解脱去了。
  什么样的压力啊。
  不知有意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干校设在一个劳改农场里,劳改犯人不知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喽,那个年月,臭老九和劳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连休假日,也是沿用的劳改农场的办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经地义,理应如此。《旧约全书》中《创世纪》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笔,耶和华上帝在六个工作日内把天地万物都创造齐了之后,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点什么。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所受到的惩罚也不只是怀胎、生产的苦楚,丈夫的管辖,必须汗流满面终身劳苦于长满荆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
  分给万群的那间小屋,是劳改农场职工家属的一间厨房。也许南方人普遍长得矮小,房子显然比北方盖得低矮,像贺家彬那样的个头,挺直了腰板,脑袋几乎可以顶上房椽。
  那间房子又暗又潮,房角里、床板下,凡是鞋底儿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一层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适,在那样的房间里,除了人不发霉,什么都可以发霉。冬天,阴冷、阴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战士在山窝窝里烧的,然后每人自己上山背下来。入冬以后,一天也不间歇的雨,一气可以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没有一副木炭挑子,浑身上下也会滚得像个泥猴。
  那一天早上,天还黑着,集合的哨子就响了,人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着,提醒着不要忘记该带的东西。万群靠在床上,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屋外的一切声音都和她是无关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她听着上山背炭的人走远了,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万群知道,她应该上山去背炭。然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她曾努力迫使自己爬起来,却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够自己行动的,只剩下了思绪,她探身摸摸小儿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经凉了,应该换上热水;悬在头上的尿布,和刚晾上去的一样,依然湿漉漉的,但愿儿子别再尿湿,再没有可换的干尿布了;她又多么想吃一碗热乎乎的、煮得软软的挂面,哪怕没有虾仁、鸡蛋……在北京的时候,她却顶讨厌吃挂面。
  应该有一盆炭火,烤干尿布,烧点热水,煮一碗挂面。但上哪里去找火呢? 她原是不肯求人的,现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属”! 这是丈夫留给她和儿子惟一的遗产。哭吗? 她才不哭。并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见打劫的强盗都要哭的,人适应灾难的能力,远远比想象的强。
  感慨、追悔,全都无济于事的。孱弱的她,只能像一头母狼那样顽强地把身边的小儿子养大。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他原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万群这种“逍遥派”闲得无聊的产物。
  万群在自己心上与其说是找到了母爱,还不如说是找到更多的责任。也许她是例外,很多人以为女人的爱像蓄水池里的水,随便什么时候一开闸门,就会哗啦、哗啦地流泻出来。
  丈夫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婚后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和睦,人们的白眼,阴冷潮湿的小屋,她不得不挣扎着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处,万群全当成她对生活的轻信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没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时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时,一切当时觉得惨痛难熬的东西,都会成为回忆。
  当发湿的木炭,在每一间阴冷的小屋里哔哔剥剥地爆出小火花的时候,人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围着红泥小火炉,一面喝着白酒驱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穷寻开心。就在这时,万群那被人遗忘的小门开了,方文煊和贺家彬背着两麻袋木炭走了进来。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们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也分辨不出他们之中谁曾是局长,谁曾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们只是两个背木炭的人,两个被寒冷、饥渴、劳顿困扰,同时又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头并不浓密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显出方方正正的额角。厚厚的嘴唇冷得发青,眼角、额头的皱纹里,亮晶晶地蓄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右脚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划破了,身上那件对襟的老蓝布棉袄太瘦……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挣扎过的狼狈和无奈。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竟会使她联想到圣诞之夜和圣诞老人;想起大学时代,年年除夕的化妆舞会;想起年年“三八节”早晨,宿舍窗台上放着男同学送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然而,那一切不过是快乐的游戏,这里却是良知对艰难、复杂、严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没有干校、没有万群丈夫的自杀、没有反革命家属、没有雨、没有陡滑的山路、没有木炭……好像一分钟以前,方文煊刚刚在北京谁的家里品完茶、聊完天,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见了万群,打个招呼似的问道:“火炉在哪儿? ”
  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
  方文煊又问:“有引火柴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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