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转过眼睛,盯着万群看了很久。万群知道,如果方文煊不在,他会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一下。男孩子一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龄,便觉得自己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男子汉是不可以当着别人亲自己妈妈的。他只小声地说:“酱瓜。”
万群觉得鼻子发酸。
万群几乎恳求:“还可以有别的。”她巴不得他能够提出一个可以使她倾家荡产的要求。
方文煊走过来,终于抓到一个可以尽点心意的机会:“要什么,我去买。”
儿子几乎是气恼也许还有点自尊地说:“就是稀饭和酱瓜。”
儿童常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们会本能地区别危险或安全,真实或虚伪,朋友或路人。
他隐约地觉得妈妈比平日烦恼和不安,她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
他想,那男人为什么不走呢? 他使妈妈不快活。于是他说:“妈妈,您煮粥吧,我现在就想吃。”
“哦,好的。”万群忙从门后拉出米口袋,又从地上拿起钢精锅。
打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剩面条。看样子那面条就好吃不了,什么颜色也没有,好像连酱油都没放。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他会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时他竟呆在那里,想象着在那种生活里,万群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朝夕监视着他的、像出卖过耶稣的犹大一样的妻子。然而他抗争得过这个社会的习俗吗? 人们会大惊小怪:离婚干什么? 有个女人不就得了,何况,从实质内容来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人们还会打出调解的牌子劝阻他;拿出组织纪律、党纪国法警告他;拿身败名裂的后果吓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治还是要爱情”的问题逼他回答。说穿了,那句话无非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要当官儿,还是要爱情? ”好像爱情这东西,是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或是托洛斯基的纲领,即或不是资产阶级或托洛斯基的纲领,至少也是政府官员绝对不应有的、一种和吸大麻叶差不多的恶习。最后,所有的同志、朋友还会抛弃他……
以方文煊的头脑他应该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维护封建道德而涂上的一层共产主义道德的油漆。马克思主义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辉煌的境地,连它要消灭的东西,都企图拿它来保护自己。
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这一点。就像贺家彬对万群常说的那样:“别看那些局长,坐着汽车,出出进进,好像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们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不少。”
因此,方文煊时时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里。他常常羡慕那些喝两盅烧酒便可以闷头大睡,或是甩两把扑克便能忘形地钻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么时候,他做人才能做得那么轻松和那么随便呢? 万群嗅了嗅锅里的剩面条,立刻皱起了眉:“馊了。”她趿着鞋,叭哒、叭哒地走到厕所里倒掉了。
好像屋子里没有方文煊这个人。他难道已经多余到了这种地步? 如果这便是一种惩罚,方文煊原也应该接受。祥林嫂捐门槛任千人踩、万人踏以求来生,方文煊愿意献出淌血的心,以求赎罪。
他跟着万群走进厨房。
看着万群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锅子,又看着她在锅里淘米。这一切声音和动作,都给他一种过量的感觉。
“万群,请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万群停住了手,然后双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里搅了起来。“我们并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你也没有应允过什么,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她并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他看见,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在薄薄的衬衣下。
“或者——谅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