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下午,海老清正趁风扬场,从村北大路上来了一辆高轮马车。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穿着“童子军”军服。
车上还坐着两个穿着草绿色“童子军”衣服的学生,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车右边坐着一个戴灰博士帽,穿着长袍的绅士。他是周青臣。
周青臣在县里中学当上校长以后,很少到老家来,不过村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清清楚楚。蝗虫吃了秋庄稼,他以为今年秋季分不到粮食了,没有想到海老清又种了荞麦,而且荞麦长得格外好。这个消息村子里早有人捎到他的耳朵里。周青臣想:
老海这个“种地户”果然和别人不同,大灾年却能收一季荞麦!
他又想到,别看这个老海外表实诚,说不定他也想和我捣鬼!种了一季荞麦,也没有到县里和我说一声,莫非想瞒着我独吞?你种地再巧,还不是我的地好?你把荞麦种到锅台上,再不会给你长出粮食。等着他送来租子不如我亲自去取。粮食只要打到场里,我不说话,我叫升子和斗说话。
他打听着海老清正在打场,就借了一辆大车,在学校里挑了三四个大个子学生,带上算盘和口袋,来闻鹤村和海老清“分场”。
到了村边,周青臣先跳下车。他和村里人打着招呼,“进村不坐车”,这是这位“圣人”家的老规矩。
“爹,来了一辆大车。”雁雁喊着说。
海老清拿下草帽看了看,见掌柜的带着三四个穿黄衣服的人赶着大车走过来,胳膊和手全软了。他拿着木锨又扬了两锨,却怎么也撩不到天空中去。他索性放下木锨,拍了拍身上的荞麦花,垂着手站在场边迎候。
“回来了,大掌柜。”海老清勉强笑着说。
周青臣却是满面春风地问他:
“老海,听说你夏天害了一场病?学校里公事忙,说回来看看你,一直也没个空。”
海老清感激地说:“早好了。这不,今年秋季我又种了点荞麦,明后天我就打算给您送去……”
“不用!不用!”周青臣打断他的话说:“你一个人多忙,又没有大牲口,我叫几个学生来帮我拉回去算了,给你腾点空。”
“这是谁?”他看着雁雁问。
海老清说:“这是我一个妞。我从洛阳把她接来。今年秋天要不是她,我也难活成。”他又扭头对雁雁说,“雁雁,这就是咱的老掌柜,叫大爷!”
雁雁怀着敌意看了这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喊出来。她把脸扭到一边,她感到心里难受。爹爹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的,爹爹从来是直着腰做人,直着腰种地,可是今天爹爹的腰却弯下来了,脸上还勉强堆着笑。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爹这样的表情,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她感到一阵愤懑和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