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没有认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剥削呀!”李国香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色,“你门口不是贴着副红纸对联,‘发社会主义红财’吗?听说这对联还是出自五类分子秦书田的大手笔。你不要紧张,我只不过是来摸个底,落实一下情况。”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恐变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着楼板,抿紧了嘴唇。李国香倒是没有计较她的这态度,也不在乎她吱声不吱声。
“还有个情况。粮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从打米厂批给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国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时间,真有点像是在讯问一个行为不正当的女人一样。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厂的下脚,碎米谷头子。我每圩都要从里头选出砂子,筛出谷壳、稗子、土。而且,碎米谷头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给我一个,镇上好多单位和私人,都买来喂猪……我开初也买来喂猪,后来才做了点小本生意……”一听关连到了粮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从冷漠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大声申辩。老谷是个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连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谷壳、砂子、稗子、土,总够了吧。我是给你留了宽余哪。再说,人家买碎米谷头子是喂了肥猪卖给国家,你买碎米谷头子是变成了商品,喂了顾客!”
李国香组长的话产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镇住了。接着,女组长又稳住了自己的声调,继续念着本本里的账目说:
“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两年零九个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说,粮站主任谷燕山总共批给你大米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这是一个什么数字?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虽和你有关系,但主要不在你这里……”
算过账,李国香组长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经和米豆腐摊贩胡玉音本人核对,无误。”就走了。胡玉音相送到大门口。她心里像煎着一锅油,连请“李组长打了点心再走”这样的客气话都没有讲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组长李国香跟她算的一本账,一万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纯收入的事,告诉了黎桂桂。两口子胆战心惊,果然就像财老倌面临着第二次土改一样。但旧社会的财老倌已经成了五类分子,他们反倒臭狗粪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两夫妇是在新社会里攒了点钱,难道也要重新划成分,定为新的地主、富农?
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难合眼。他们认定了自己只是个住烂木板屋的命。住烂木板屋虽然怕小偷,却有种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们再不去想什么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后代子嗣。不然娃儿都跟着大人当了小五类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四 鸡和猴
这天晚上,县委工作组进镇以来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大会在圩场戏台前的土坪里举行。那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灯修好了,挂在戏台中间,把台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们的脸块都有些苍白。跟往时不同的是,本镇原先的几个头面人物都没有坐上戏台,粮站主任谷燕山、大队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块砖头垫张报纸坐在戏台下边。胡玉音、黎桂桂两口子则紧挨着坐在他们身后,像在寻
求依靠、庇护。在台上坐着的只有工作组组长李国香和她手下的两个组员。本镇群众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惧,都想朝前边挤挤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绕个大圈子钻到戏台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满庚支书他们究竟坐在什么地方。
大会跟往时不同的是,主持大会的李国香组长没有来一个开场白,像原先那些头头那样,从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讲到本省本县大好形势,讲到本镇本地的大好形势,最后才讲到开会的旨意,几个具体问题;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组组员,宣读了省、地、县的三份通报。省里的通报是:某地一个坏分子,出于仇恨党和人民的反动阶级本性,疯狂对抗“四清”运动,唆使、煽动部分落后群众围攻、殴打工作队队员,罪行严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区的通报是:某县一名公社党委委员、大队党支部书记,几年来利用职权包庇地、富、反、坏、右,作恶多端,“四清”工作组进驻后,大吵大闹,拍桌打椅,拒不交代问题,态度十分恶劣,经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交群众管制劳动。县委的通报是:某公社一个解放前当过妓女的小摊贩,长期搞投机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拢腐蚀当地干部,妄图在运动中蒙混过关。经批准,将这个女摊贩在全公社范围内进行游斗,以教育广大干部、党团员……